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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剃头匠老吴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剃头匠老吴


“剃头的来啦!剃头啦!”一群小孩跟在挑着剃头担子的老吴身后喊着、闹着、拖着、拽着,有那胆大的则吆喝道:“剃头的老吴来啦!”他们拽着老吴进了神保叔的院子。


老吴是个光棍儿,五十出头,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被岁月染白,跋山涉水跨过他的大脑壳。高阔的额头下有两道半深深的横纹,眉毛浓而短,总让我想起狗尾巴草那胖乎乎的穗子。本来一双大眼,现在右眼皮耷拉下来,右眼就老像是眯着。大脸中间一朵酒糟鼻子,和那干裂的嘴唇倒十分相配。老吴上身穿件灰色褂子,下身穿黑色粗布裤子,脚上一双黑面黑底的旧布鞋。


老吴走进神保叔家院子,接过神保叔递过来的纸烟夹在耳朵上,说,先剃头吧。就从剃头挑子里取出条毛巾,顺手搭肩膀上。又从挑子另一头取下铜盆,吩咐神保叔往铜盆里舀了半盆清水,再兑上些热水,手伸进盆里试试水温,搅和两圈,说一声,“好了,来吧”,就把神保叔的脑袋摁进盆里,噌噌噌搓洗一通,连脖后梗、耳朵眼都洗了,搓得吱吱响。然后从肩头上扯下毛巾,把神保叔的脑袋擦个半干,开始剃头。老吴手里的刀子在神保叔头上时而大刀阔斧,时而小心翼翼,嘴里却一刻不停,和神保叔聊些乱七八糟,说到高兴处,竟也哈哈大笑。但有意思的是,老吴大笑行,神保叔大笑就不行。神保叔一笑,老吴就把拿刀的右手远远地离了神保叔的脑袋,左手稳住神保叔的头说,嘿,你别动弹哎,给你割了口子喽!惹得我们一群小孩子失笑得就不行。


剃光了头,开始刮胡子。他先用热热的水把毛巾烫了,叠好,打上胰子,捂在神保叔的嘴和下巴上。然后从耳朵上取下纸烟,划根洋火点着了,慢慢吸。烟吸一半,在鞋底上蹭灭了,还夹上耳朵。拿剃刀,在一块油光鉴亮的长条布上噌噌噌磨三个来回,取下神保叔嘴巴上的毛巾,开始刮胡子。面积大的地方刷刷刷刮过去,到了角角落落,就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刮,他一会儿把神保叔的鼻头顶起来,一会儿又捏起神保叔的上嘴唇。我们看着就可笑,所以在老吴给神保叔剃头刮脸的整个过程中,我们就一直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直到老吴长吐一口气,在神保叔的肩膀上拍拍说,好啦!我们才肯散开。


我们散开,不是因为看得不耐烦了,而是因为害怕下一个被摁在凳子上剃成秃瓢的就是自个儿。


今天不是别个,是黑儿。黑儿早躲得没了影儿。但知子莫若父,不一会儿,黑儿就被他老子爹揪着耳朵拉了回来,摁在凳子上。黑儿还是不愿意,一边哭,一边就开口骂了:“老吴,你敢给我剃头,我把你家鸡全打死!全打死,一只都不留!”他老子爹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这下消停了。老吴嘿嘿笑着,也不理睬,调好水,把盆端到黑儿面前,和黑儿爹两个合伙儿给黑儿洗了头。洗完了要剃,黑儿扭着身子不让,他爹两只大手就把他的脑袋固定住了,黑儿没办法,只有哭了。等到老吴那剃头刀在黑儿的头上“哧——”一声,剃出一道白头皮来,黑儿就老实了,哭声慢慢变小,慢慢变成抽泣,慢慢就没事儿了,静静坐着让老吴给他把头剃完。给小孩儿剃头的时候,老吴不说话,不笑,下手又快又稳,只消一小会儿,一颗盖个茶壶盖儿的光溜溜圆嘟嘟的小脑袋就完工了。


剃完头,老吴端着黑儿的小脑袋左看看,右瞅瞅,很满意,然后用毛刷刷干净黑儿身上残留的头发,取下披在黑儿身上挡碎头发的布子,放了黑儿。黑儿有点害羞,在其他孩子指指点点的哄笑声中窜出院子去了。


每隔个把月,老吴就会来一趟,挨家挨户跑一遍。大人收一毛,刮胡子不另外收钱,小孩收五分。有时候,剃完头拿不到钱——谁手头都有不方便的时候。老吴手一扬:“嗨,看你说的,真成个钱了?啥时候宽展了啥时候给,不给也没事儿。”但没人欠他的,都不容易,老吴也是靠这点手艺挣包盐吃,最远等他下次来剃头,一准一个子儿不少地都给了他。


我喜欢跟着老吴挨家挨户地跑,看他给人剃头。我总怕他手里的剃刀会在别人脑袋上割出口子,那该怎么办呢?这事儿也发生过几次,老吴不慌张,凳子上坐着的也好像习以为常。我有时候觉得老吴是个侠客,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个绣工,有时候也会觉得他是个艺术家。艺术家,我觉得这个词很神秘,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家,但就是喜欢这个词,愿意老吴是个艺术家。


在我的印象里,似乎那个年代的每一个人都是让老吴剃头的,他们坐在自家院子里,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老吴剃去一段陈旧不堪的岁月,那些时光的毛发像鸟羽一样撒落一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我想,老吴也喜欢听那锋利的剃刀刮过头皮的声音,那跟锄头除去杂草的声音应该是一样的。我想他心里一定荡漾着别人难以觉察的快乐,要不,他怎么那么喜欢给人剃头呢?



一天,山沟北街上多了一个小小子儿。这小小子儿是什么时候来,从什么地方来的,没人知道。他长长乱乱的头发,被厚厚的灰尘黏结得像纠缠在一起的枯草;浑身上下,包括那条短裤,黑乎乎,油腻腻;嘴唇上两筒黄鼻涕,四条黑道道,叫人恶心。小小子儿是个瘸子,见了人也不说话,就把一只黑手伸过来,你给他一块窝头也行,半张煎饼也行。在山沟北,没人空过他。大概小小子儿看山沟北人心善,竟不走了,一住好多日子。


忽然就有人突发奇想,要把这小小子儿给了老吴。老吴听了,竟高兴。老吴问小小子儿:“给我当儿,愿意不愿意?你家里人来找你了,你就回去,行啵?”小小子儿没意见,跟着老吴回了家。老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他永远一丝不苟的态度完成了小小子儿头上的作业,比平时更费了三倍功夫。当小小子儿扛着全新的头脸在街上晃过,村里人都觉眼前一亮:没成想这小小子儿竟这么秀气!只可惜是个瘸子。


张婶忍不住问老吴:“一个瘸小小子儿,你养得了?又那么大了,能跟你亲?”老吴仰脸看了半天树上的老鸹窝,答非所问:“不就一口饭么,直当是捡了个小猫小狗,总不能叫饿死喽,也是条命哩!”


从此老吴身后多了一个一跑一颠的小小子儿。村里人讨笑小小子儿,你爹呢?你娘呢?小小子儿斜着眼,不说话,伸手指指老吴。


时光永是向前,城里的时兴玩意儿慢慢也进了小山村。村里人开了眼界,就嫌怠老吴剃的头太古板,年老的男人永远是光头,小娃儿永远是锅盖头。村里竟也有了美发屋,是籀斤闺女开的。籀斤闺女上城里给人家当保姆,不几年回来变了样儿,头发带了卷儿,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美发屋里生意兴隆,人家不用剃刀,用剪刀。年轻人爱往那里头钻,年轻媳妇也爱往那里头钻。慢慢地,壮年的汉子也往那里头钻。


老吴几乎失业了。他不再挨家挨户上门剃头,只把剃头担子摆在疙瘩大门前的槐树下,十天半月能剃三两个老汉头。最风光的时候是替人家新生的娃儿剃满月头,能得个红包,红包里有一块钱,也有两块的,少。更多的时候,老吴坐在剃头担子旁边,看他的小小子儿一跑一颠地捉蚂蚱。小小子儿跑累了,老吴就拿跟柴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教小小子儿念一二三四五,大小多少人口手,念小小子儿的官名:吴来宝。


还有件事要请老吴出头,就是谁家老了老头子,就请老吴去,剃头。死人安静,不动,但老吴对待他和对待活人没啥两样。他依然调好温水,仔细地洗了,细细地剃干净,擦干净,还要认真地再瞅瞅看看。村里人,甚至方圆十几里的乡亲,都夸老吴头剃得好。


老吴在给老了的人剃头时,有时候会想到自己,他想,自己有一天老了,谁来给自己剃头呢?


后来,小小子儿也不让老吴给剃头了。再后来,小小子儿就长大了,要跟着村里的年轻人离开村子去城里打工。老吴不想让小小子儿走,又拦不下,只好一遍一遍地叮咛,一遍一遍地嘱咐:不要饿着了,不要冻着了,挣着钱挣不着钱都记着要回来,过年时要回来,八月十五要是能回来就也回来。小小子儿不耐烦,相跟的年轻人也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回来回来回来!他们好像很着急,也不知道着急得要咋。



春天的时候老吴坐在门前石墩上晒太阳,秋天的时候老吴坐在疙瘩门前的大槐树下拍蚊子。夏天,夏天就躲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睡晌觉,冬天没事儿干,坐火台上烤手打瞌睡。


东家的小子回来了,他的吴来宝没回来,问问,说不知道在哪儿呢。西家的小子回来了,他的吴来宝还是没回来,问问,也说不知道在哪儿呢。老吴心里颤颤的:他的来宝不要他了么?


还是等。还是盼。坐在疙瘩门前的大槐树下,看见那条通往村外的大路,像条发白的灰布带子随意地扔在新绿的庄稼地之间。一只快要脱光了毛的帽疙瘩老母鸡在土堆里觅虫子,刨得干燥的黄土地乌烟瘴气。


老吴越来越老,村里的闲地越来越多。年轻人把土地撂给老子,又把老子撂在地里,然后像一只只丧家狗混进城市,在城市里的脚手架上捞日月。苍老的父亲种不了那么多地,只好撂荒一些,任杂草疯长,长得人心里慌慌的。


实际上孤单的老吴愿意多种一点地,好卖了粮攒点钱给他的来宝说媳妇儿。但是他精力日益不济,看着那些肥婆娘样的空地闲闲地荒在坡上,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几年工夫,有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来,在村里盖起了几排贴着瓷砖的平房。老吴的来宝还是没回来。村里人都想到了些什么,可谁也不在老吴跟前说什么。


老吴没有力量盖新房子,他仍然住在老窑洞里,他甚至没有力量修补一下裂了缝的西墙。夏天多雨,雨点总是被西边的风追得张皇失措。它们原本藏在乌云里,被风翻拣出来,密密地洒了一地。风在雨的后面挥舞着鞭子,抽得它们慌慌张张地跑过庄稼地,跌跌撞撞地撞上了老吴家的西墙。干透的泥巴被雨水激打,一行一行淌下来,渐渐形成一片沟沟壑壑,像一些陈旧的泪痕。苍老的西墙在风吹日晒下裂开一些缝隙,让几只黑蜘蛛在上面牵了网,终日映着西斜的阳光。


后来——永远是后来——秋天的时候,老吴又坐在疙瘩门前的大槐树下守路,瞌睡了醒了,醒了又瞌睡了。张婶过来跟老吴扯闲话,没能把老吴叫醒。


老吴过去了。


老吴给山沟北剃了无数颗头,到了自己,剃不了了。疙瘩自告奋勇,手忙脚乱,总也算剃干净了。只是不知道老吴满不满意。



太阳依旧高高地照耀着山沟北这片土地。闲得没事干的老头老太太把小桌搬在疙瘩门前的大槐树下打升级,外围是一圈行家里手叽叽喳喳地指手画脚。一辆扑满黄土的黑色小汽车顺着进村的水泥路呼呼开进山沟北村,嘎吱一声停在老吴的院子前。车上下来个人,衣服挺刮刮,头发油光光,鼻梁上架着二饼子,黑色儿的。那人把二饼子往鼻头拉了拉,低着头,转着身子,用俩贼眼把周围看了一圈,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老吴家那紧闭着的院门。大伙儿醒过神来:“呀,是老吴家的小小子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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