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口的呆子
埃及作家马赫穆德·台木尔写了一个乞丐,说他“谦卑地坐在那里,不向任何人强求施舍”,认为他“是一位沉浸在自己无尽思绪中的圣徒、好人”。这个乞丐在自己的无尽思绪里想了些什么呢?
以前,我们这里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乞丐。我们叫他呆子,不是指他傻,尽管他的精神出了点毛病,但他并不傻;叫他呆子是因为他邋遢。他头发蓬乱,手脸都黑乎乎的,衣服破旧而且肮脏。他好像是大河口人,每天坐在大河口坡底下,就那么坐着,不说话,也不乞讨。路过的人有些会给他一个馒头或一个烧饼。那个年代,吃都吃不饱,钱就更没有,所以没人给钱。他也不要钱。
我姥姥家在两坂村,要去姥姥家,大河口坡是必经之路。每年走亲戚,父母总要多带两个白而且胖的白面馒头,如果遇到呆子正好坐在路边,就递给他。呆子抬眼看看我们,伸手接过去,捧在怀里,仍旧不说话,只是喉结动了动。我知道他是想说点什么的。
据说,呆子之前是大学生,写得一手好字。后来老婆跟人跑了,他一个人背着个孩子各村里要饭。后来孩子得病死掉了,他就彻底疯了,也不再讨饭,每天坐在大河口坡底下,一坐几十年。一个大学生为什么没有工作,而沦落到要讨饭,我不明白。老人们说,他疯了么,自然就丢了工作。可他怎么就疯了呢?老婆跟人跑了嘛。可他老婆为什么要跟人跑呢?他可是个大学生呀。
有几年,父亲在两坂煤矿上班,三班倒,有时候白天,有时候半夜,蹬个自行车,一天一来回,上大河口坡,下大河口坡。父亲隔三差五就要带点吃的给呆子,有时候是一个二合面饼子,有时候是两棍红薯。
一天下午,父亲下班,肚子饿,车子蹬得快。下大河口坡也不捏车闸,看看快到坡底了,村子里突然出来一队送葬的,队伍前头的人挑着花圈、幡什么的。父亲刹车不及,闪避不过,被花圈上的一根高粱秆划了眼角,拉开一道三公分长的口子,顿时血流满面,看起来瘆人。当时恰好呆子在路旁坐着,赶紧跑到父亲跟前,神情极为关切。但他帮不上什么忙,手是脏的,也没有干净的布来给父亲包扎伤口止血。但这已经让父亲很感动了,后来念念叨叨好多年。
那时,在我们小孩子中间,流传着关于呆子的许多传奇。当然都是小孩子瞎编的胡话。说呆子没有吃的,就捉田鼠吃,并以此推演,想到田鼠吃的是粮食,所以它们的肉是很好吃的。我们想像着呆子如何用桶在河里打水,如何把田鼠从洞里灌出来,如何用线绳绑着田鼠的后腿吊起来剥皮、开膛,又如何洗涮干净用铁丝穿起来烤熟了吃。
又说呆子是极有节操的,决不主动讨要东西,除非你执意要给他。说呆子看不惯有钱人,尤其是看不惯那些不讲道德的有钱人,他们的钱或者吃的,即便硬往呆子手里塞,呆子也不会要。又说呆子有神异,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好人,谁在假装好人。后来更神,直接说呆子就是天上的龙下凡,因为犯了天规,被罚到人间受苦来的。神乎其神,令人失笑。
时间一年年过去,呆子越来越老了。据说他的侄子接他回家里住,他住了没几天,又跑出来,还坐在大河口坡底下。好像只有那里才是他的地儿。也是,一辈子都坐在那里,到其他地方,哪怕是玉皇宝殿,怕是也习惯不了。
像不知道台木尔看到的那个乞丐在想什么一样,我也不知道呆子坐在这里一辈子,都想了些什么。台木尔看到那个乞丐像圣徒,我看不出呆子也像圣徒,只是无端地觉得,他是个好人。
再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大河口坡底不见了呆子的身影。偶然问起,有人说,早老(死)了。
说到呆子去世,他们不是说“死”,而是说“老了”。对呆子,他们竟也是怀有几分尊重的,尽管他们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让我感到欣慰。
现在,新修了路,以前的大河口坡成了村道。时日流逝,渐渐地,人们就把老路给忘了,顺带着也把呆子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