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

我是在一次三级查房的模拟演练中听过他讲述病史的。老人对疾病的从容和达观给我很深的印象。这次约了他的经治医师一同前往，是想对这位矽肺病人患病的经历作进一步的了解。

石英砂厂以前不是石英砂厂，是70砂厂。70砂跟石英砂是不一样的。70砂含矽量低……哦，矽这个字，是石字旁旁边一个夕阳的夕……对，对。致病的就是这个东西。
70砂含矽量低，只有0.5%，工人不容易犯病。石英砂含矽量高，有90%多，工人很容易犯病。以前为了这个缘故，只生产70砂，不生产石英砂。但70砂是一次性的，用过了就不能再用。铺天盖地的残渣也没有地方好倒。石英砂可以重复利用，渣也少。成本核算起来，那是石英砂要盈利得多。
改革开放以后，大概是1979年吧……对，是79年。上头要求我们恢复石英砂的生产，一共办了三个石英砂厂，我是其中一个厂的副书记。
那时候的管理人员跟现在的可不一样。那时候的管理人员，是样样都要做在前头。上头也有要求——干部要放下去。去带班去。
当时的领导还算是照顾我，给我安排比较轻松的活。咳，不照顾我还好，照顾我反而是害了我——我哪里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啊？一有空，我就去帮他们干活。
干什么活？砸石头。对，先用大榔头砸，再放进轧石机轧。
粉尘当然有的。但轧石头还不算是粉尘大的活。粉尘大的活是放砂。那时候我就经常帮他们去放砂。
放砂，就是站在半山腰上，通过管道把砂放下山。一丈多的高度啊，轰地一声，砂倒下去，灰尘冲起来。整个人都在灰尘里。没头没脑的灰尘。
口罩也戴的，有什么用？没有用的。矽这个东西，靠口罩挡是挡不住的。什么口罩都挡不住。别的防护措施？没有。没有没有……
当时上海机电局来过一个专家，对我们的领导，姓陈，说，老陈啊，你们这样干活，挣来的钱到时候给工人治治病都不够。
什么时候犯病……应该是92年吧……我六十三四岁。症状啊？就是气急。动一动就气急。咳嗽倒还好。
到医院去查。在富阳查出来是矽肺，到杭州职业病防治所去定级。刚开始定出来是一级，我觉得不对啊……就到上海去看，看了再回到杭州来定级，定出来是二级。
赔偿？哪里来的赔偿？工厂都停掉了，没有主了啊……为什么停掉？赔不起啊。都停掉了，萧山的、宜兴的……有也还有。像这边的石料厂，都是外地人来做，安徽人，贵州人……
现在外地人也学精了，一般做几个月就走掉了。
你说补贴？补贴还是有一点的。那时候，我们十来个人一起到富阳法院去起诉。起诉谁啊……呵呵，起诉镇长。厂矿没有头了啊……法院判下来，一级报销医药费的60%，二级80%，三级90%。
生活补助也有一点。按照富阳最低生活标准，一级50%，二级55%，三级60%。
和我一起干活的，一共有十多个人犯了这种病。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了。我晓得的，年纪最轻的是二十来岁。
我大儿子是三十六岁。

我的大儿子啊，体力好。别人砸不开的石头，他砸得开。别人挑不动的担子，他挑得动。两三百斤重的担子，他一挑就挑起来了。
他当时干什么活啊？轧砂，缝袋。缝袋就是砂从上面放下来，他在下面用袋子接牢，然后用针一针针缝起来。
粉尘大呀……轧砂，缝袋，都是粉尘最大的活。粉尘大，工资也大。大儿子当时的工资，比镇里第一把手的还要高。
什么时候发现毛病的？就是砸不动石头了。砸不动石头了，才晓得不对了。也是去富阳，去杭州，去上海。去上海是洗肺。不洗还好一点，一洗，把肺泡洗破了。
6年．从发病到走，是6年时间。喏，这是他的儿子。当年才10岁。
照片啊？照片恐怕没有了，被我的大儿媳烧光了……她看见心里难过呀。两个人感情很好的。我的大儿子相貌好，待老婆也好。儿媳的手指甲脚趾甲都是他剪的……
没有再嫁。不肯嫁了。我们也说，三十来岁，以后的路还长，可是她不肯。她说她再也嫁不到这么好的老公了。她就守着孩子，把孩子养大就好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告别了老人一家。大伯、大妈、他们的二儿媳、还有长孙，都走出屋门来送行。光影朦胧中，我仿佛看见另外一个身影。高大、健壮。那是父母的儿子，孩子的父亲，和妻子的丈夫。

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