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人物·记忆(十)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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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肉炖菜
我小时住的那四合院倒座房尽西头的一间,比其他房间都大,早先是御医的车库,门直接开在胡同的路北。解放初期,御医的骡子和车都卖了,车库租给一间用铁丝编笼子笊篱和砸大盘蒺藜丝的作坊。作坊归几个山东人所有,或现金出资,或人力入股,其中就有后来住在这间屋的张老头——我叫他张爷爷,他是作坊里相对的“大股东”。
我小时爱看张老头干活,一把钳子加上十个手指头,时候不大就能使一把铁丝变成实用的物件,动作因流畅而漂亮,看着是一种享受。张老头人也长得体面:瘦而高,大骨架,五官端正,两眼尤其有神,算得上一表人才。他老伴姓陈,模样根本不配和张老头往一块站:眼似乎睁不开且两眼间距过宽,厚嘴唇翻着闭不上,这副模样,加上说话跟不上趟、做事永远慢半拍,被街坊四邻背地里戏称为傻娘们儿。如此婚姻源于包办,媒人把女方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却不提女家有姐儿俩,于是亲事一说就成,并顺利地用花轿把这位半傻不捏的姐姐抬了走,及至发现已是圆房之后。睡了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自然没有退换的道理,张老头气的丢下新媳妇跑到北京投奔朋友,边学手艺边吃喝嫖赌,还攒了些钱,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可后来老家儿愣是追着把媳妇给送了来。正因此,两口子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不管是拌嘴还是动手,媳妇永远处于下风,老头子常常高声骂:俺操你奶,俺娶的是你妹!山东嗓门大得能惊动半条胡同,经常如此,又是人家两口子的事,自然没人劝架。
那几个山东徐州哥们儿合伙开作坊时,是以老乡身份搭的班子,公私合营前大家哥们儿弟兄相称,乐乐呵呵的耍手艺,并没有老板和员工的分别。一帮老爷们干着活无聊,便拿傻媳妇开心打镲逗闷子,最经典的段子是猛不丁问一句:“嫂子,你吃不吃牛鞭?”因涉及“吃”,傻媳妇反应不过来,不免就要接一句“吃”,逗得众人哄笑,张老头也不以为忤。兄弟们的午饭就在作坊吃,伙东一锅,傻媳妇管做饭,自然没有煎炒烹炸,无非熬菜蒸窝头,月底炖一锅猪肉白菜粉条或包饺子。哥几个平时馋得受不了时,会叫几屉羊肉包子,因为是动用柜上的钱给做活的人打牙祭,照例没有媳妇的份,于是,这一片儿的土著都知道傻媳妇趁人不注意偷包子吃的典故。
到我记事时,作坊早随着公私合营成了街道所有制的金属加工厂,张老头和他的哥们儿都成了工人,依然用铁丝编笼子笊篱和砸蒺藜丝。文革初,张老头竟被当成了资本家批斗——其实当年定的成分是小业主,不久又因入过会道门被调查。好在张老头见过世面,这点不顺序和缺钱的烦恼比起来简直什么也算不上,喝酒睡一觉就忘了。老头的大儿子已结婚单过,上学的小儿子和媳妇靠他养着,按说,日子不至于太艰难,可他的烟酒都很凶,钱也就老不够花,于是月月借,债欠得太多再想辙堵窟窿。钱紧,心情自然不好,媳妇也就没法不成出气筒,挨打的次数虽有限,可老头几乎天天端起酒盅都得开骂,开场白总是那句“俺操你奶”,区别只是时间长短。傻媳妇的义务只有两个:做饭与洗衣服,权利也只有两个:吃饭与睡觉,这“睡觉”还不包括额外的含义,因为两人从小儿子出生就分了床。
张家一年三季在院里做饭,吃什么谁也瞒不住。除了偶尔蒸顿菜馅包子,主食常年是窝头,少有馒头。副食,不是一大锅没油水的菜或汤,就是炸辣椒臭豆腐卤虾酱韭菜花——老头喝酒也是这个,只有过年过节才会炖上一大锅肉,一如当年开作坊的传统,只是把月底的犒劳挪到了年节。年根儿底下炖肉,傻媳妇必会当成件大事来办,她的所有动作都像高速拍摄常速播放的电影,从切肉洗菜泡粉条到下锅,差不多得用大半天,等那锅菜熟了,老头也就快下班了。那几天,老头子喝酒前照例不骂媳妇。
张家炖肉用北方流行的法子,简单得很适合傻媳妇操作:先坐一大锅水,猪肉切大块直接下锅——焯水和炒糖色的程序都免了,同时放葱姜花椒大料酱油及盐,盖上锅盖就行了,其间傻媳妇会数次下勺子捞肉尝熟不熟。猪肉快熟时放宽粉条和白菜,有时也放冻豆腐。东西多,只能用蒸窝头的大锅炖,炖好后倒在一个刷干净的洗衣盆里,好腾出锅来蒸窝头或馒头——没主食老头照样要骂,第二天再炖,直到装满那个大盆。此后,经常是一人一大碗,搭上其他菜,差不多能吃到正月十五。那半个月里,傻媳妇天天有肉吃,且不挨骂,是一年里最幸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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