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鹤横江

孤鹤横江

　　 周苇杭
　　
　　 清，远，闲，放——如鹤者，无疑我是喜欢得紧呐！要说到底是怎么法子的喜欢，还真不好说！亦好比喜好这些寻常的事物，起自大平原上的清凉的，莹澈的风，她飘飘渺渺伶伶俐俐，先是踏弯了庭院中野草的纤腰，顽皮地逗弄我的粉荷裙摆，就慌慌张张地掠过苍黑的枝枝杈杈的老树，寒鸦，扫过鳞鳞的屋瓦，窜上头顶那片无际的蔚蓝去了！恨不得生了翅膀擒拿这厮！我仰着头，跺着脚。看她又携了朵朵的云，花朵般的云中竟庄重地托出堂堂的月亮——实实是好，心里便恕了这厮的轻薄。冬月的皎若冰雪，就这样朗朗地照着白皑皑的乡野这位望月凝思的少年。同样的一轮，照古耀今，移步江南，则是春夜的甜润的柠檬色。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刚念熟的唐人刘方平的这首诗，齐天大圣的筋斗云般瞬间把我送到了温润的南国。含烟笼雾透重帏，虫声唧唧，温香拂拂；这样的夜晚，我该是那唐代的女子，云髻，广袖，辗转，无眠，月色撩人呐！揭珠帘，启轩窗，呀，融融的月色，缓缓地，播撒在庭前一树半开的桃花上——这一朵，又一朵，施了薄薄月色的桃花啊，微温的，柔软的，满开的，半妍的！怎么样子的喜欢，反正喜欢就是喜欢啰！单纯的，发自心底的爱悦！
　　 我之爱鹤，亦是如此这般。
　　 又不是卫懿公，难道让鹤食将军的俸禄，乘豪华的车子，才是爱鹤吗？几千年前这位卫国的国君，该是怎样的天真任性一团孩气？弄来弄去，弄到亡国身死，就不好玩儿了，被秉笔直书的史官逮个正着，记录在案，险些把超然物外的鹤，都株连了！政治的可怕与复杂，还是敬而远之的好！譬如，公共场合三五相聚的一群，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话匣子尚未打开，茶馆的伙计就食指紧压唇边“嘘，莫谈国事，莫谈国事”——此乃远灾避祸的咒语！就是在眼眉儿前儿，时不时念叨念叨，功效亦是灵验得很呐！
　　 眼下的洒家，一介布衣，地无一垅，房无一间，憋憋屈屈栖身于鸽子笼般廉价的公寓里。昼则忙衣食，为的是御寒疗饥；夜则看书，码字，吃茶，读经，以慰寄居于肉身的灵魂——她呀，凌虚高蹈，不安分的很呐！
　　 忽然间就喜欢上了鹤！
　　
　　 玄裳缟衣，翅若车轮，嘎然长鸣，掠予舟而西矣！
　　 千百年前的月白风清夜，霜降木落时，东坡携酒与鱼，二三子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千年后的今夜，犹令我辈悄然而悲，肃然而恐！
　　 扁舟一叶，放乎中流，任其所之……
　　 放达吗，放达得很呐！然而是多么地表象，内心里是多么空旷又是多么地纠结呀！
　　 孤鹤横江的意象，萧瑟，凄清。婉曲的，小心翼翼地，折射了东坡心境的凄怆与苍凉。曾经的狂放不羁，掀天揭地，到如今的战战兢兢瞻前顾后，皆拜空穴来风的乌台诗案所赐。羽衣翩跹，是横江孤鹤，亦是方外人的遗世独立——在此境况之下，自然邈若梦寐，飒然惊觉，“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千百年前的秋夜，江风当户，虬髯纷飞，这位长夜独醒人，清炯炯的眸子，空对着点点星光，月色如霜。
　　 读来读去，心，到底是痛的。
　　
　　 恬淡的，日常的，杖藜徐步的幽居，多年来足迹不入市廛，隐于西湖之滨，孤山之上。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涤尽了市井红尘的烟火气，掩卷遐思，老先生必然是蔼然的笑影，平和，宁静，温雅。与端坐于莲台的佛祖的淡然，嘴角微翘的笑影，重叠在一起，亦如水与乳的交融，而难以分别……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湾逝水，清潾潾地，倒映着梅花身，濛濛月——而林逋，无疑是那翩翩，云中鹤……
　　 鹤，实则是高蹈的，高蹈到云天之外，清雅的，清到不食人间烟火。这才有东坡的爱而不能的尴尬与凄怆，诸如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云云。而对于隐遁的林和靖，鹤则与梅一样，是符号，是精神的寄托，是自我的物化，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亦如富贵闲人的怡红公子的四个小厮的命名，挑云，伴鹤，扫红，培茗，折射主人的出尘与清芬。
　　 床头上挂着的这幅金农入室弟子罗聘的《只许高僧领鹤行》，是罗聘根据金农的诗意而成。诗云，竹裏清风竹外尘， 风吹不断少尘生。 此间乾净无多地， 只许高僧领鹤行。清则清矣，雅则雅矣，一袭衲衣的老僧与鹤，终不及衣袂飘飘的道士来得契合。僧与鹤，犹如关公战秦琼，小乔配潘安，精彩亦是精彩，好看亦是好看，总觉得错置了时空。而一头银丝，面若冰玉，广袖飘风的道士，我即把他认作那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菩提老祖。或青石上瞑目打坐，白鹤则悄立于虬松之下，听得到夜露从松针滴落的啪嗒啪嗒的清韵；或跨鹤凌云，鹤唳长空，老神仙耳畔呼呼生风，云气缭绕。朝游北海而暮宿苍梧，一时间四海三山游遍，堪称追风逐电，而吾炉上一壶茶尚未滚沸……
　　 道士与鹤，珠联璧合，有若清泉石上，明月松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我之爱鹤，亦是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