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的老铁
老铁,河南人,二十岁窜到山沟北打铁,招亲到老裴家。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每天手不停脚也不停,总在忙碌。很少听得到他说话,他就像一截会走会动的木头,不知道累,也不会停,炉火不息,铁锤就一直在敲,咣当当,咣当当。似乎老铁认准了,这就是他的命。
农闲时,村里人把断了的凿子、崩了刃儿的斧头、用秃了的锄头、瘪嘴瘪脸的铝盆送到老铁家。人们津津有味地看着老铁把一块普通的紫铜板敲敲打打变成锃光发亮的铜壶,用我们玩耍的麻钱打成铜瓢、铜盆和铜铲,他家里摆着的挂着的都是他打出的菜刀、镰钩、麦镰、挖野菜用的小铲子、放羊锨子、斧头、瓦刀、钻头、铡刀,铁链绳,大伙把这个拿在手里掂一掂,拿起那个用大拇指试试刃儿。
立春过后,地里活就要忙开了。老铁的铁匠铺里就要打制耙齿、犁铧、耧脚、马嚼子。对于那时侯没什么娱乐的孩子们来说,看老铁打铁就是挺稀罕、怪过瘾的一件事。老铁支起小火炉,抓一把麦秸点着了放在小炉子上,麦秸上压些碎炭末子,随着风箱“叭嗒叭嗒”,浓烟变成明火,白烟变作蓝烟,老铁赶紧再压上大点的炭块,等炉内的火焰渐渐猛烈,这火就算生好了。老铁把要锻打的毛铁坯子插进火里,用一片破瓮片子盖上,就不急不缓地拉他的风箱。等毛铁烧好了,老铁用一把大铁钳把毛铁夹出来——那毛铁红得发亮,冒着火花子——放在铁砧上,右手的锤子就咣当当咣当当地敲起来,很有节奏,一下一下地,不乱。他抿着嘴,不说话,眼皮也不抬一抬,好像根本没看见周围的人。多少年以后,我眼前还时不时闪现出这样的景象:老铁攥紧锤把,甩开臂膀,汗珠与火星同时飞溅,脸膛与炉火一样放光。
老铁尽情地表演着自己的绝技,大人们看一会儿,心满意足、啧啧赞叹着下地干活去了。小孩子还围着铁匠铺不散,小锤叮叮当当,大锤铿铿锵锵,大锤小锤协奏曲结束时,一件器具便打成了。然后浸入水中淬火。这淬火很有讲究,老铁并不是把那打制好的器具一下子杵进水里,而是蘸蘸水,拿出来看看,等等再蘸,如此反复几次,才把那器具往旁边土地上一扔,算是完工。我们当然看不出门道,只是爱听那热铁浸入水中的“咝咝”声,爱看那“出出”窜起的白色水汽。每打成一件器具,老铁都要坐在小凳子上,掏出烟袋,装上烟叶,对着火炉一吸,吧嗒吧嗒地抽一气,两个鼻孔都冒烟。
老铁打的铁硬,却硬不过老婆小娥。小娥白,白生生不见一星星黑,胖,暄腾腾的像是刚出笼屉的大白馒头。但人不可貌相,小娥可是刁蛮。当初老裴家看上老铁会打铁,是手艺人,人又实诚,使出三十六计要把老铁招到她家。老铁没熬过美人计,被小娥两个大奶子降服了。老铁能干,十个月头上,小娥生下个大胖小子。那孩子长得好,有老铁似的大架子,又掺和着小娥的秀气,长大准是个美男子。老裴家更是得意,走路时那腰能把腚扭掉了,对老铁,那是视如己出,操心吃喝。老铁专心接活,操小锤,抡大锤,日子过得倒也舒坦。但好景不长,老裴家入土为安,小娥就嫌怠老铁太实心,不会说句糖水话,慢慢地就越是觉得老铁脖子太黑,硌应人,脚太臭,嘴里老有一股子大蒜味。老铁却不觉得咋,照旧早起晚睡,种地时候就种地,打铁时候就甩膀子抡锤。
后来,老铁被准许串乡“为人民服务”。忙完村里的铁活,老铁就挑着担子,一头小炼炉,一头风箱、家伙什,去下沟北、周家腰、料姜棚,慢慢越来越远,红沙腰也去,浮山也去,沁水也去。走得远了,当天回不来,就干活在哪儿,吃住在哪儿,十天半月回来一趟。家里就剩小娥和孩子。
虽说本就是山沟北人,可每逢老铁挑着担子回到山沟北,村里人还是当成个新闻,不大会儿工夫村里都知道老铁回来了。老铁总能带回些村里人不知道的新鲜事儿,哪个哪个人走夜路撞了鬼,不出七天就死了;哪村谁谁谁竟说了个外地媳妇,南蛮子,嘿哟,那个白;哪里有个小伙子打死条蛇,那蛇头都离了蛇身了,竟跳起来咬了小伙子的手指头,结果小伙子中了毒,死的时候身上肉都是黑青……大家伙儿你一句我一句,问老铁个这,问老铁个那,老铁本来不爱说话的个人,竟也能断断续续说故事了。
大家都高兴,独有小娥却不冷不热的,有时候还听到小娥在屋里高一声低一声地骂老铁。忽有一天,听见小娥在家里扯着嗓子吆喝“打死我了”“打死我了呀”,又听见鞭子“噼噼啪啪”地响,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上不说,心里可都在想,准是老铁听着啥了。小娥叫得越来越响,后来听着都不像人动静了,几个人就赶紧冲进老铁家里,想要拉架,这万一失手,闹出点什么事来,可不是玩的,老铁又是打铁的,那手,指定重。进了门,可都呆了:只见小娥自个儿在窑里甩牛鞭,眼睛闭着,嘴里叫唤着“打死我了”“打死我了”。这伙子人从老铁家出来时,都快笑岔气了。
时光也就一年一年过去。
山沟北时不时会有外地人来,打土坯的小张儿、烧砖的老梁、说书的老金、放电影的老郝。贩马贩驴的老胡来得更勤快些。老胡到了山沟北就去小娥家里吃饭,不管是老铁在家不在家。小娥说出门人不容易呢。
这样大概过了半年,一天后晌,天蒙蒙黑了,老铁挑着打铁担子回到了山沟北,颤悠悠回到家门口,却见大门上了锁。老铁放下担子,蹲下歇了一气,还是不见小娥回来。
张婶说,昨日一早上就见老铁家大门上着锁,直当是小娥去公社买东西了,这今天又锁着门,心里正犯嘀咕呢,这小娥平日里也不咋出门么。
老秦说,哎呀,怕是不好,昨儿一大早他下河挑水,影影绰绰看到俩人,那男人是那贩牲口的老胡,女人没看出来是谁,也没当回事。现在想来,倒是跟小娥那身架儿差不多少。
张婶说,那不能吧,还有孩儿呢,小娥真能舍得喽?那孩儿逢礼拜回来不见他妈,那能行?
行不行的,反正是不见了小娥。大伙心里也就有了个七八成,这小娥,怕是真跟老胡跑毬了。怪不道,这货来了就往小娥屋里钻,原来是老狐狸钻鸡窝,谋划得远着哩。
老铁蔫了。
老铁把气撒在他的打铁担子上,认为如果不是出去打铁一月两月地不着家,老婆小娥也不会跟贩牲口的老胡跑掉。他砍烂了担子,把打铁家什一股脑扔进放柴火的破窑里,再不去看它们一眼。心里痒了,手痒了,也不去看。
从此山沟北异常的安静,没有拉风箱的声音,没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看不见红色的炉火。有人再找老铁打个镢头铲子什么的,老铁瓮声瓮气地说:“打不了了,家伙什儿都撂毬了!”
好像没多少日子,集市上就要啥有啥了,铁器也有。打铁的营生就艰难起来。人都说:“嘿,你看这老铁,蔫不啦叽,倒会掐算,跟诸葛亮似的,他早知道这打铁吃不了饭了,就提前撂了挑子!”
不打铁的老铁在后山上承包了几十亩坡地,没白日没黑夜地在山上犁地,耙地,种地,锄地,后来竟买了一台四轮拖拉机。这可是山沟北第一台四轮拖拉机。
这话呀,长说就长,短说就短。说话间,七八年过去,老铁一个大粗老爷们,拉扯着儿子小铁也沟沟坎坎地熬过来了。要说恓惶,那是真恓惶。这家呀,没个女人,那就不叫个家。老铁那屋里,真是比猪圈还不如。多亏着姚寡妇明里暗里做双鞋吧、洗把床单吧,老铁这家才算像个家。
再后来,老铁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说了媳妇,办了事。铁娃结婚那天,几个老头子把老铁灌了个稀巴醉。
儿子成家,老铁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有人踅进老铁屋里:老铁,你看这些年,也把你这铁疙瘩熬成骨头柴了。这小娥一走快十年,个屁响也没听到过。现在这小铁也娶了媳妇成了家,你也算功德圆满了。咳咳,那啥,这也老了,你是不是也该为你自个儿谋划谋划,再走一步路。老铁知道那人话里的意思,就说:我没啥意见,可是得问问娃。倒是这娃也解事,知道他爹的苦,两口子高高兴兴,蛮支持。
说到这事儿咋办,老铁老觉得臊得慌,这土埋多半截子了,怎么办也觉得不是个事儿,可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姚寡妇呀,就让大伙儿看着给办办。
大家伙儿就一言我一语,让老铁给家里换个了电视,置办了一套大衣柜,做了张新床,被褥衣服不消说,都里外三层新的。然后择了个日子,在院里摆了十来桌,门前左右,亲里伙里,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席,就算是把喜事办了。老铁屋里有了灯,脸上有了笑,这日子就像日子了。
可这天底下的事儿,真真是叫人哭笑不得。老铁和姚寡妇这安稳日子没过了几天,就又出了件大事。
这天,村里突然来了一个瘦小女人,在老铁家门口转悠过来、转悠过去,就是不走。姚寡妇晃见门口有人转来转去的,只当是寻人的,就出门去打问。出去看看眼熟,看看眼熟,仔细琢磨,惊了半天才喊出声来:妈呀,我的亲娘哎,咋会是你呀?
是的,那女人不是别人,是小娥,小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