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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要的地方叫东干脚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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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干脚,或者叫“冬干脚”。
    东干脚门前有一条小河,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河岸上有一行柏树,青翠挺拔,像东干脚的围墙,河里水流潺潺,轻轻细细,像在对东干脚依依耳语。河滩边的清水里,有小鱼或游或憩,河里的石头下,有螃蟹蛰伏,河岸边的泥里,还有泥鳅隐匿。可是到冬天,它会干涸,“冬干”了,河床上,拳头大、鸡蛋大的卵石,一波一波,裸露着,被太阳晒得发白。河两边的芦苇也死了过去,枯立着,在风里糊里糊涂稀里哗啦地响着,没有了主张。翠鸟、鱼虫,被秋风吹走了一样,不着痕迹。直到第二年发春雨,水从四周的山上流下来,河里有水了,河两岸才回返生机盎然。冬天没水,严重影响了村人的生计,个个皱眉头。后来,修了双龙水库,情况转好了一些,在冬季河水仍是有那么十天半个月会断流。村人从西边舂水大河引来水,冬季再也不闹水荒了。这是后来的事。村门前的小河冬天会干,出门在外的人写信回来,却不写“冬干脚”,写“东干脚”。我出生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生长在什么地方。到我略懂事的时候,叔伯们指着谷桶上蚯蚓扭着的一行墨字对我念:东干脚。我知道了,这是我们的村名,我们的前辈留下来的,它浸泡着我所有祖先的鲜血和智慧,在崇山峻岭里默默无闻地存活了下来。
  其实,东干脚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烟繁华的村子,从建村以来,人口就没有突破过一百。但它是一个坚强的村子,所以它没有荒凉。
  东干脚与外界连接的,是三条小路。当然,还有几条泥草路,它们通向田野、庄稼地和山林。而三条小路,一条路通向镇子,沿水沟沟西去;一条路通向大队,沿河而下;还有一条路沿河而上,通向荒山野岭。人们按照既定的时日到镇子赶集,随时到大队里去,买盐打油抓药。荒山野岭原来是荒芜的,荒草与黄土共存,后来种满枞树,风过呜呜响,清凉有如春水,后来枞树被砍了,成了附近几个村的墓地,坟头多得像一笼馒头。现在,有的坟头毁了,有的依然还立在荒草之上,像栖息的老者,在深情并沉默的凝望着这片土地。空余的地方,成了经济林的地盘。即使这样,这荒山野岭一年四季仍是人影稀薄。东干脚活着的这一代人无法抹去那些连接灰暗的记忆,尤其是在这荒凉无人之境里,一个人面对过去的惨淡、死去的形象和现在的冷清,就会被一种无奈与无常所摄取,在感伤里无力自拔。
  但这些影响不了东干脚。东干脚像一只燕子一样,在青山下拍打着翅膀,以展翅飞翔的姿势,栖息在北山脚下。
  东干脚的背后是山,当地人称禁山,禁止所有人进山伐木,否则,会遭到全村人的白眼甚至唾骂。西边是田野,不规则几何形状,一块一块拼凑在一起,连绵无尽,阡陌在其间纵横交错,如网。村东边是水井,井水是甜水,远近闻名。井外是河,河坡上是田野,田野边缘,是那块荒坪子。东干脚的前面,是几亩水田,然后是河流,河坡上有树,树外是水田,水田里有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这路通向大队,大人走,孩子上学走,牲畜也走。路中间的青草被踩没了,黄泥被踩出了一道道窠,像一片片细浪,映着阳光波澜不惊,在青草里蜿蜒有致。在东干脚前面看东干脚,东干脚被河坡上的柳树、柏树掩映着,如玉般温润。东干脚贫穷,房子是村人从稻田里捞上的泥,做成砖后,左邻右舍帮忙砌的,房子顶上的瓦,是村人从后山割了柴草担到瓦厂换回来,左邻右舍帮忙盖的。村里的巷子,也是东干脚人发动起来,到后山上扛下石头铺的。村里的荒地上,那些桃、李、梨、桔、橙和枣,也是大家随手种的。
日子或许艰难,但黑瓦黄土墙里的东干脚不缺少快乐。
有了双龙水库,东干脚前后的旱地成了水田,不再秋播禾间豆,冬撒荞麦种。晒谷坪上,我们再也没有了游戏的豆杆阵,可月亮还是那样皎洁,一尘不染,干净得让所有看见它的人都赞叹景仰。儿童不懂风俗,伸手随意的朝月亮指点一下,大人也会警告说:别冒犯了月亮婆婆,等你睡着了,它就下来割你耳朵了。怎么办?儿童会马上按照先前学的那样,给月亮做“请请”(双手合十作揖),请月亮婆婆原谅自己的无意顶撞,别夜里来悄悄割耳朵。
  白天,大人们下地劳动,村前的晒谷坪上晒稻谷花生。老奶奶看着,鸡在晒谷坪边缘转着,麻雀从屋垛上窜下来,在地上跳几跳,啄几口,左右侧几次脑袋,听了听动静,又啄几口,然后飞上屋垛,在屋脊上快乐的跳跃。黄狗趴在晒谷坪边的柏树下的泥地上,听到脚步声,它也只是抬一抬眼皮,看清楚了,又埋下头去,继续它的梦游。阳光明媚,天地清静。孩子放学回来,闲得没事的,就在门前的晒谷坪上嬉戏;在家的,点上柴火,升起炊烟。大人忙完一茬,收了工,捎带一些菜蔬回家来,点亮油灯,然后喂猪喂鸡,张罗晚饭。吃饭的时候,几个青年不约而同出门,聚在晒谷坪边,找一个石墩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便聊天,聊到兴起,饭吃完了,就把白瓷碗搁在脚边,继续聊。虫子在附近的稻田里叫着,远处的灯火在明灭闪烁。孩子吃饱了,撂了碗就在巷子口叫,东边西边的一叫,同龄的孩子就跑了出来,在晒谷坪上成群结队,追来逐去。闹矛盾了,就拉帮结派。知事的孩子就站出来,一边劝,一边哄,坐在一边大人也站起来说:鬼崽崽,耍得好好地就不耍了?受委屈的孩子就向领头的孩子提出要求,挑事的孩子伸出手,两个冤家轻轻地对拍一掌,一切恩怨情仇即烟消云散。孩子们又跑动起来,让这寂寞的夜,拥有了无数欢乐的纯真的精灵。
  如果是雨天,大家就呆在瓦屋里,烧一炉火,或者聊天,或者听有阅历的人讲古,或者在妈妈或者姐姐的带领下,翻来覆去的唱“刘三姐”。
  天高,水流,田野青。
  地偏,人少,人善良。
  这是我要的东干脚,即使某些时候,他们会有偏见,并因此争论和吵闹,但这不影响东干脚人的单纯。夫妻没有隔夜仇,邻里没有过不去的坎。时间是东干脚人最好的粘合剂,它会还原出真实。就像父母说的那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金不怕火炼。可是,真金被人收藏了,人们藏不住嫉妒了。改革开放的头几年,东干脚像开了锅的水,在激烈变化着。有人翻新了房子,我们参加了主人举办的宴会。有的人离开了,去远方另谋出路,村里的人为他牵肠挂肚。有的人到了镇子上,开始学做生意,人们也为他祝福,并且当自己亲人看待,常去关照。赚了钱的人回来了,原来在山脚下的房子不要了,到村前的稻田里盖了房子。住在山脚下的人也不愿意再住在山脚下,私自密谋或者跑大队求人情,要在稻田里建宅子,钱使心怀乱了,人虚荣了,隔膜就起来了,村就冷清了起来。
即使是这样,这仍是我要的东干脚。东干脚像我的母亲,我像在母亲的襁褓里一样,虽然感觉到了一些寒冷不适,但我不能离开。东干脚是我生长的地方,东干脚是我存放灵魂的地方。东干脚不是宝石,所有人的故乡,都不是宝石,所有的故乡,只是一棵树,一棵遮风挡雨的树。我只是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东干脚却在心里,我们血脉相连,彼此看护着,它给我温暖和回忆,我给它智慧和眼泪。我要让它醒着,看时间在它身上的戳记。河床里长满了水草,河水还是那么清莹;河坡上的柳树柏树虽日渐稀少,河坡上的芦苇还是那么青翠;泥土路已经改变,通往镇的路通往大队的路拓宽了许多,路表还用水泥做了硬化,但一日三餐的炊烟仍旧在天空画出如诗乡愁;村里的土砖房屋在减少,钢筋水泥的楼房在稻田上耸起。我富裕的乡亲,在用热情和理想建设东干脚,却又在毫不留情地毁灭一个熟悉的家园。村东边的荒山野岭仍在,只是比以往更幽静、更荒凉。
  我不会荒凉,我心里有一个暖暖的东干脚。
  时间可以流逝,沧海可以变作桑田,人也会变老,变异,变得无足轻重。东干脚也会变化,变得富丽堂皇,变得乱七八糟。也许有一天,那些新的建筑物里会长满荒草,那些稻田也会荒芜,后山的草和树林会更茂密,村里的人会走得更远,以至于回不来。这些都可能实现,但不能改变我对东干脚的热爱。什么都会变,都可以变,我也在变,变得坚硬或者冷漠。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那部分感受和经历,已被时间钉在了这里,像蛛网里的一只蝴蝶,再也无法去改变什么,只等待成为时间的一个部分。东干脚在最深处温暖着我,像妈妈对孩子本能地的抚摸。生活像一炉火,最终把我燃成灰烬,我愿意把所有的点滴与东干脚分享。我要的东干脚,无论怎样变化和颠簸,都保持着一种热烈,昂然向上。死亡,或者永生,都一样让人迷恋和开心。我要的地方叫东干脚,它在山里,在我的影子里,生死相随,生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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