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小妞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引语:居民是一座城市的灵魂外相,宠物是人的灵魂外相。看一座城市,只需看看这座城中大多数人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宠物,大约就能了解大概。平穷与富有,欢乐与苦难,疾病与健康,一样东西始终不能缺少,情怀。没了这个,人是枯的。
一
每天清晨,我带着来福沿莲花河西岸遛早儿。来福撒欢儿地跑,东嗅西嗅,追麻雀或者莫名其妙地吃草。河东岸和西岸有些不同,虽然也有树木花草,更多的却是店铺饭馆之类,小百姓的买卖,挤在高楼大厦中间,显得有些困顿拥挤。新修的红莲大吊桥,就在附近。粗大的钢缆绳,红色的桥身,像悬在半空。行人走上去,咚咚响,悠悠颤。我胆小,过桥总提心吊胆,不习惯,很少带来福去对岸。
过吊桥往左,是80路公交车总站,就停在路边。时间还早,等车的人寥寥无几。
今天来福却是不听话,闷头跑过车站,拐进条小胡同,一头扎入旁边小树林。我追着来福跑,四处看。没想到还有这么幽静的地方,藏在喧嚣之后。十几种合抱的老树,森森密密,笔直高大,就像一幅只有树干的油画。泡桐树下,一位黑脸大汉在舞大刀,桐花满地;中间两位老头老太在打太极拳,绕着大树转圈儿。一棵枯树的丫杈上拴着只腊肠犬。短毛短腿,黑嘴黑鼻,弯眉秀目,却长着狼青的脑袋,黑耳朵支楞着透出机灵劲儿。
这不是臭臭吗!怎么会拴在这里?——臭臭是大个子小苏养的宠物,比来福小俩月,在一起玩耍了两年多,有段时间,忽然没了踪影。
走过去喊臭臭,臭臭放开嬉闹的来福,扑到我怀里撒娇,倒在地上表示臣服,来福歪着脑袋在旁边看着,摇着尾巴——只有臭臭靠近我的时候她才表现得很宽容,换成别的狗,她早就挡在前面汪汪狂叫了。
我试图询问,老太用眼睛示意让我等。十分钟,两位老者收了功,搓着双手走过来。身材高大的老爷子汗透衣衫,将脸上的汗珠子摇着头甩下来。老太太轻手轻脚解开绳索,臭臭得到自由,兔子一样地跑起来——原来是小苏的父母。小苏近期结婚,和父母换房子住,搬到虎坊桥去了,小狗交给老人看管,老人从不到西岸遛弯儿,我也很少过桥来,难怪不认识。不禁心生感慨,城市中人声鼎沸之下,埋藏着许多道不出来的陌生!
二
我有恐狗症。不喜欢狗,也不喜欢养狗的人。河边小花园栽满了花草树木,都是我喜欢的,但这么多年,我很少到里面去遛弯儿,送孩子上学也是匆匆一过。经常看到有牵着的大狗,撒开的小狗,在草地上,小路上跑来跑去——避之唯恐不及。平时,电梯上有狗,会主动等下一梯,迎面撞上牵狗的人,也宁愿让狗先过。
偶尔从广安门过街桥上走,桥上摆着一溜儿卖小猫小兔的笼子,孩子欢喜不肯挪步。我说,期末考得好,咱们养一只。
小孩子忘性大。期末却考得异常出色,捧回好几张奖状,外带一只小狗。说是门口捡的,要我收养。小狗在纸箱子里,灰不溜秋,缩成一团,快死的样子。孩子只说小狗害怕,蹲下去抚摸。我躲在角落尖叫着命令他,赶快扔了!他却哼哼唧唧。下意识地,我隐约想起曾经答应过孩子可以养个宠物,心便虚了。
孩子从纸箱子里拿起一个塑料袋,举着,开心地说那是狗粮,小狗饿不死了。透明的白色塑料袋里装着衬衣扣子大小的颗粒物,黑乎乎羊粪蛋儿似的。我把手举得高高的,不肯碰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就如弃婴襁褓里的纸条、奶瓶,诉说着这只小狗出身——被遗弃的一个小生命。躲老远我看着,弱弱地制止,央求孩子:你不是知道妈妈怕狗吗……你养狗妈妈不敢回家了……换只猫怎么样?天黑透了,把它扔出去,这句话——说不出口。在家留一宿吧,明天,哪儿捡的放回哪儿去,不能养它——
吃着晚饭,孩子心神不宁,眼睛总是往外屋瞄。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地上的纸箱子,那只小狗被孩子抱进家门,始终蜷着,没有动静。我真害怕!会不会要死了?回头询问孩子,孩子眼泪汪汪。试着叫一声,咂咂嘴而已。那只貌似奄奄一息的小狗“噌”地竖起脑袋,像是专门等着这声呼唤,连滚带爬翻出箱子,跌跌撞撞跑过来。
我压根儿没想到它会跑出纸箱子。只好站起来,局促不安地端着饭碗走到外间,找了个空酸奶盒儿,夹根儿面条放进去。回身走到餐桌旁,转头再看——小狗不见了!一低头,小东西正在脚旁,像粘在身上似的。这个最多才出满月的小家伙动作蛮快的!她蹒跚着步子,踉踉跄跄在地上跑来跑去,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
第二天下班回来,进门就问小狗送走没有,话说一半愣住了,小狗摇着尾巴滚过来。我很生气。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小狗仍然在家中,孩子把他自己的食物分给小狗,小狗愉悦得很。
我无计可施,在楼下到处打听谁要狗。平时根本不和楼里的人们来往,上下电梯的人很多,彼此之间似曾相识却又不熟悉。为了推掉这个麻烦,我成了话痨。问到的人或者家中有狗,或者嫌弃狗狗,也有跟我一样怕狗的——一时半会儿脱不了手了。
晚上做梦,梦到小狗在一口枯井里,脑袋掉了,身子立着,往井沿上蹦,眼睛红红的望着我,像威胁又像乞求。一下子醒了。闷闷地想,这是死活要和我在一起的意思吗?或许谁替孩子记住了我的承诺?不然为什么那么巧,我刚刚答应孩子可以养宠物,他就捡到这条狗?
琢磨了一天,晚上正式答应孩子,暂时留下这只小狗。孩子欢呼雀跃,主动提出自己打理小狗的一切,给水,喂食,洗澡,遛弯儿。我们一起给小狗取了名字——来福。
孩子变得勤快起来,早晨起床成了快乐的事,来福像个移动的闹钟,早早在床前哼哼,孩子醒了,坐起来,闭着眼睛抓挠衣服,穿反了裤子,然后带来福出门……我和来福送孩子去上学,或者站在阳台目送,来福伸着脑袋往楼下看,拼命挠玻璃,撒娇似的叫一嗓子,耳朵半立起来,一动一动,人模狗样地着急。晚上孩子到家,她立刻扑上去又舔又扑地撒娇。我去做饭,收拾屋子,孩子不停地坠在我身后告状,说来福叼他手里的笔,咬他的袜子,凑嘴边闻他喝的酸奶……我撺掇他把狗送人,他便住了嘴。
孩子上初三,学习任务重,顾不上了,带来福遛弯儿成了我的事。每天得带出去接地气,刮风下雨都不能中断。养一阵子再随便扔掉,那我成什么人啦?我这是要替来福养老送终啊——想想便郁闷。
来福成了我的一个教训,时不时地我总冒出想将她送人的念头。今天早上更是要命,我都要迟到了,来福却跟着别人坐电梯下楼去了。叫她她就跑过来,伸手抱她就躲开。追得我气喘吁吁,腿直打颤。真想丢下她一走拉倒。
养狗的人熟悉得快,来福不久成了明星,见到她的人因为我的宣传,格外热情,有意无意地搭话,经常和她和我打招呼,胖了瘦了地议论。有一次孩子爷爷领出去遛,被好几个人追问。我再出去,便有狗友凑过来说话,以为我把来福送了人,嘱咐我千万别那么干。我尽量善待来福——舆论,我被舆论死贴贴地按在地上——更恨那个扔来福的人了。
只要我在家,来福就过来陪我,知道我嫌弃她似的,总是静静地歪头看我,小眉毛细细弯弯的,圆圆黑亮的眼睛透着无邪。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个弱者,我可以决定它的命运,充当她的保护者。
某日,我们仨去了来福被弃的地方。那里的保安,仔细辨认之后,说,是他的狗,是他不要了转手送人的,伸着手指头比划着,这只小狗最起码已经换了三家了——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愤怒。
三
来福四岁半,相当于人的二十七八岁,再不找对象就老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来福受了委屈。
小来福扭着屁股摇着尾巴在小花园的石子路上踱步,前后跑过来好几只小狗和她打招呼,熟悉的,陌生的,全都摇着尾巴恭维她,来福的优越感一下子显出来。她对这些追求者逐一嗅闻,然后翻脸。就像人轰赶讨厌的家伙——走开!
一只平时爱打架名声不好的白色银狐老远就摇起尾巴讨好来福,,来福儿理也不理,扭扭摆摆地挤走过去,眼珠都不侧一下。另一个浅灰色泰迪跑过来,围着来福转圈,那只银狐发出低吼,作势扑咬,主人用链子紧紧拽着,我牵着来福快走两步。泰迪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像个护驾的卫士,脏兮兮的小卷毛擀了毡。来福不时回头,用嘴巴像公鸡一样啄过去,眼睛闭一下,脑袋歪一下,她像是在骂泰迪犬,很不耐烦的加快脚步,颇有小姑娘的刁蛮劲儿。
路过花园凉亭,凉亭前三五个男人正在闲聊。
一只大脑袋的哈巴狗奔过来,哼哼叽叽的追来福。狗主人六十多岁的样子,一口京腔,粗门大嗓,你家来福闹狗呢吧!我说呢!我们这个狗——哼,都十多岁了,还这么没羞臊。
十几岁相当于人的七八十岁。有人嬉皮笑脸地讪笑。
那老头儿又说开了,就怕有闹狗的!就怕有闹狗的!公狗都认为闹事儿的那只狗应该是它的,一会儿准打起来。您得快遛快回,躲开狗多的时候……
大脑袋哈巴狗急急忙忙跑到树底下抬起后腿撒尿,又匆匆跑回来,对着尾随的泰迪扑过去。旁边大大小小的狗们都围过来。小来福趾高气扬。好几条狗都在发出威胁的低吼,场面有些控制不住了。各家的主人奔过来责备约束它们。一时间又喊又叫,人比狗欢实。
我是没有经验的养狗者,经人提醒抱起来福落荒而逃。
到了傍晚,躲开狗多的时候,比平时提前出来。遇到一只流浪狗,跟着来福走了一路,我们坐在一处石台子歇息,它也坐地上陪着。黑色的小土狗试图讨好来福,来福无动于衷。我得了机会开始训他,像个势利的家长喋喋不休,那只狗听着听着卧下了,把脑袋搁在冰凉的地面上,神情沮丧。我闭了嘴,有点儿后悔,但愿它听不懂。站起来拍拍来福的脑门儿,说,回家吧。那只黑土狗趴在原地,愣愣的,没再追过来。
十天之后,来福开始主动找伴儿,来福有些喜乐蒂牧羊犬血统的,嘴巴比喜乐蒂稍短,白爪黄毛,白围脖儿,黑鼻头白嘴巴,脑门正中的白印儿把眼睛对称分开,有一点儿眉梢上挑的妩媚劲儿,耳朵后面的毛有钢丝发的特点,小小的打着麻花卷儿,尾巴翘起来如盛开的花朵。她看上一只黑白相间的博美,眉眼清秀,大尾巴翻着波浪,追着人家跑了好远。我拉她往回走,她坐地上耍赖,一步三回头。
是我剥夺了来福的幸福。
四
来福出落成一只漂亮的成年犬,毛色由灰变成黄褐,脑门到鼻尖儿一道细细的黑印儿,黑色的细眉毛像是用眉笔勾出来的,扣子似的眼睛,眼角上挑,花旦的扮相,说不出的漂亮。脖子上一圈儿巴掌宽的白毛格外醒目,像穿着皮领外翻的贵妇。
有时候来福更像一只羊。春天的草鲜嫩多汁,她歪着脑袋吃起来没完没了。过路的一位老者,站住端详,背着手,点着头:“小狗吃草,又活一年。”
我把这句话向朋友们转述,发张来福吃草的照片上网,得意地炫耀。立刻有朋友语音传过来,告诉我,这不是什么好事,来福吃东西不对付了,要换食物。详细告知吃什么,怎么做。
吃了半个月胡萝卜掺棒子面的窝窝头,来福胖了不少,脖子后背肉嘟嘟,抱着压手。压手也高兴!放到地上,和别的小狗打闹。我拿着手机拍照。火红的夕阳,葱郁的槐树,树上的喜鹊,碧绿的青草,草丛的来福——来福在吃草——来福又吃草!
赶快咨询,朋友说来福有肠道寄生虫,得去宠物医院弄点儿药给她吃。
遛到马路对面的宠物医院。打算进去问问,转身找来福,她躲在马路牙子下边一辆停着的汽车后,探头窥视。每年打疫苗,都特别费劲,孩子没事儿逗她,连比划带出声,“呲——”来福回头极快,张嘴恐吓,站起来就跑,孩子笑作一团。时间久了,成了条件反射,遛弯儿也不愿意往有宠物医院的那条路上走。
推门进去询问,医生肯定来福必须吃打虫药,要求先称体重,得计算吃多少合适。我出门,招呼来福过来,抱着。来福夹着尾巴,和我保持一根栓狗绳的距离,昂头叫,我追她跑,我停她也停——好赖话不听。没办法,去买羊肉串。要求老板把羊肉放盒子里。拿出一块儿诱惑来福,不吃,摇尾。走得离医院稍远些,来福终于肯过来,抱住,将羊肉送到嘴边,闭嘴,扭头。
抱进去称重,10公斤,兽医说正好一片药的量。来福迫不及待跑到门口,我只得开门放她先出去。
医生说如果她不咬人,可以直接将药片送进嗓子眼儿。我不敢保证来福被强迫时不急眼,只能自己回家想办法。
推门出去。来福在街面上发出短促的叫声,眼睛看着我——相当不满意嘛!我把手里的羊肉递过去,她闻闻,吃了。
进家,再找来福,来福乖乖站在洗手间门口,等着洗澡。我的气消了一半。洗完。孩子把他手里羊肉递给我一块儿,我把那片昂贵的打虫药一分为四,裹到里面,伸手给来福,来福闻闻,嘴巴扭向一边。再试,小心翼翼卷走肉块儿,将药吐出。我将药捻碎,换火腿肠裹了喂她,她趴下舔肉,舔到药末,吐着舌头甩头。
最终,火腿肠上面的药味儿,也没能让来福吃下去。碾碎的药面儿,连着肉片儿扔在食盆儿里,来福,趴在沙发底下只露个小鼻尖,鼻尖儿上头是两粒滴溜乱转的眼珠儿!
我不再强迫她。总会好的,生病痛,吃药苦,不如意的何止狗,何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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