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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吃食·人物·记忆(六)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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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末墩
      北京人都知道芥末墩,老舍家的芥末墩是代表:好几篇文字都提到当年受过先生芥末墩的招待,就是老舍去世多年后,胡絜青仍以结婚那年便开始做的芥末墩招待客人。老舍的身份和收入非一般小康人士可比,却喜欢这土里土气的吃食,可见一方水土一方人,也足以说明这上不得菜谱的芥末墩那强大的诱惑力。
      芥末墩不是名菜,制作却很见功夫,选料、制作、储存各环节都有严格的要求,哪个细节不注意都可能毁了大局。做芥末墩先要发芥末,发不好,后边的努力全都白搭。把芥末粉放进杯子,加热水调成糊状,封严后泡在装了热水的容器里,或放在炉台上,直到发出刺鼻子的味就能用了。刚下来的白菜水分大,要等上十天半个月让菜“出汗”,表层脱了水气而内层水分充足才能当芥末墩的原料。操作前,必须把手和所有器皿洗干净,不能见一点油。剥掉白菜的外帮,留下核心部分后切成一寸长两寸粗的段——千万别让它散了。菜段置漏勺上,以滚水反复浇几次,使其略软却不至于烫熟。把菜墩儿码在容器里,码好一层后浇上芥末、糖和米醋,然后再码第二层,装满容器后盖上盖子,置于凉处放几天便能吃了。
      芥末墩集辣酸甜的味道和脆与凉的口感于一身,那钻鼻子顶脑门的噎人冲劲儿,能叫人越吃越上瘾,尤其是春节期间大鱼大肉吃多了时,更是成了解腻开胃的好东西,不管在自己家还是在别人家吃饭,芥末墩都比鸡鸭鱼肉更受欢迎。不过,芥末墩虽然好吃,做起来却麻烦,于是,好多人家非等到过年才做,芥末墩也就成了典型的年菜。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隔壁的关家平时常做芥末墩,不过每次做的量很少,甚至只用一棵菜的心——其他部位则大锅熬,这小灶归关老太太一个人享用,做为佐那碗烫黄酒的菜。有一次老太太一边吃芥末墩喝黄酒,一边教我背萨都剌的《金陵怀古》:“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此时她是不是在“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不得而知。
      关家老头儿是正白旗,祖父奎俊号称京城四大财主之一,是荣禄的亲叔父,做过四川总督、刑部和吏部尚书、内务府大臣,在南锣鼓巷沙井胡同路北有座不小的宅子,可惜民国后不久就败得差不多了,以至于后来卖了老宅,老头从家里带出来的,除了几件硬木家具和几个扇面——上面有总督那颇得赵孟頫风骨的字迹,就没什么了。
      关老太太有文化,照当年的标准,年轻时算个美人儿:黄净子脸,五官端正,身量不高且瘦——据说这是穿旧式旗袍的理想身材。老太太并不在旗,娘家也是做官的,嫁给老头时带着陪送的电车公司股票,只因年轻时得过肺病,所以一辈子不工作,靠老头在电子管厂上班的工资生活。关家老头的能耐、身材和长相,哪条都够不上名门贵胄,性格则属于老实巴交一类,而且颇怕太太,与相貌很是匹配。后来我想,这婚事要搁在早先,即使是在有了满汉通婚恩准的年月也未必能成,可到了民国三十年,便难免有了“下嫁”的味儿。
      可能是叫一肚子故古典儿憋的,夏天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关老太太总爱给孩子们讲些旧书上的人和事,那时,人人自危的文革高潮刚刚过去,说这些很犯忌。四年级的一天,我见老太太看书,便问是什么,她说是《说岳全传》,且允许我翻翻,我立即被开头情节吸引。老太太说书是借的,她看完了可以借我两天,但不能跟外人说。为了读完这本书,我两天没上学。这是我第一次读繁体字竖排版的小说,老太太告诉了我好多字和词,以及岳飞的《满江红》。以后我有相当一段时间痴迷古典小说,开蒙的便是关老太太。今天想来,借我这本“封资修黑书”,是那年月的大忌,弄不好就有“教唆”的嫌疑。
      我上高中那年当朝鼎革,言论略有开放,老太太却对我说“勿多言言多必失”,可也不再避讳说她的家世。于是,我知道了满族人的称呼、礼节和生活习惯,知道了奎俊和沙井胡同,知道了小瑞子毓喦见面要叫她老公母俩二叔二婶,知道了她和言慧珠曾是小时候的玩伴,知道了她的老伴儿曾拜定兴李氏三杰中的李星阶为师学习形意拳,并善使单刀……
      老太太育有一男两女,可惜晚年烦心事不断,生活并不如意,好在有书相伴,还能得到些许的安静。我结婚那年,老太太托人带了份子。过后我去看她,她正躺在床上抽烟看小说。见我来,似乎连起来的精神头也没了,只是反复说:我活不长了,快死了。
      不久,老太太过世,带走了一肚子没说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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