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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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春到荼蘼花事了。春尽，夏就深了。四季流转，像一条河，波澜不惊地偷换了日月流年。姹紫嫣红，草木葱茏，都是为着夏置下的词，这个时节，花儿们把骨子里的热情都亮了出来，不掩饰不造作，开得欢腾。哪里顾得上去想红颜一朝老，其实想又何益，世间太多无奈，不是懂得道理就能够留住的。草们轻描淡写地绿到了天涯，更行更远还生，像离愁。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开轩卧闲敞”，要有这样一棵垂垂浓荫的树才好。就别弹琴了吧，容易让人伤神，若无知音，天地间顷刻浩荡，凉风四起。生在盛夏的万物，起笔就是高调子，不惯那作小伏低扭扭捏捏的娇羞女儿态，她们要繁华富丽珠翠满头，要把骨子里的绝决和凌厉演绎到极致。缠绵悱恻欲语还休的样子，她们哪里看得上。夏日的事物，性子里都藏着些暴烈和孤寒，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繁盛到极点，再去承受衰落这个必然的结局。我常常想，在昂扬处罢手，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论是对于生命还是对于爱情。只是痴儿女太多，总是欲罢不能总是抵死缠绵，说到底，不过是害怕只影无处去的寂寞。于是只能在这场与时光的博弈中，落得个一败涂地的结局。
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粘稠的酣畅淋漓意兴湍飞，什么都是满满的，下着死力涂抹，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表达。又像是多声部纵横交错着的貌似和谐的交响曲，细节的缺憾，被故意忽略。
午后。清风徐来。水晶帘动。蝴蝶在花丛间翩翩飞舞，斑斓蝶翅仿如对夏日华彩的完美复制。满架蔷薇在亮烈阳光下怒放。花香盈怀。蝉躲在密叶深处，把天地叫得敞阔。一切都是静好的样子。转眼，一场疾雨毫无预兆地下起来了。冷雨敲窗。风满楼。草尖儿上顶着的水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让人轻而易举忽略了刚刚经历的狂暴与雨水本质的凉，于是草的青碧有了些虚张声势的意思。荷花依然清香满湖，采花女的木兰舟却姗姗来迟。有约不来，又奈何呢？红芍仍然繁盛，绿萝的长蔓垂满了整个夏日。她们离得近，却也只能各自珍重。明月依旧孤悬天边，冷冽月华遍洒。鹊鸟从哪枝上被扑啦啦惊飞？其实碍着月儿什么事儿，它是被自己的心事给惊着了吧？
院子外的南瓜花铺铺展展开着。院门紧闭。阳光流离如雨。一副庭院深深的幽寂样子。围墙内的杂草被季节纵容，处处扎根，疯狂地恣肆生长。不懂得节制的，都近于灾难。一到夜里，周遭清寂。月明星熠或者无月的暗夜，一样逃不开的，还是世事纷扰，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草下传来小虫的任性鸣唱。草们都屏息敛声，聆听单调的回声。一声声清越的声响直送到耳畔来，也送到星空深处。孤单的人，总是容易被这样那样的声响惊扰。萤火虫提着精致的小灯笼飞来飞去，不慌不忙地擦肩而过，那光太微弱了，既照不亮夜空，也照不亮面前的路。檐下没有植芭蕉，窗纱去哪里分得一杯半盏的绿？只有一只两只壁虎，百无聊赖地踞守。入定了一般。睡了的人，仍是半蜷着身子。她总是冷。长夏，也要裹紧被子。她的睡姿安恬。无梦相扰多好。至少不会在梦中演绎伤痛入骨的爱恋。不会经历把祝福别在襟上的黯然。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想到这句话，不免让人生出长长的惆怅来。夏深了，满了，一溢，就是秋了。好时光总是不禁过的，翻着翻着，就见了底儿。于是常在笑语欢歌时泫然欲泣。笑忘难书呀，只有自己最清楚，时间到底怎样爬过了每一寸皮肤。点点滴滴，都像留影般，清晰如昨。却空剩了怀想。在夏日，要做个谨慎的人才是。即使坐拥家财万贯，贪恋什么都有道理都被纵容，也千万不要在酒酣耳热时得意忘形，以为欢会不散，总还是留心收藏一些什么吧，做个念想呢，也好。如果可以，那就把所有的美好攒成珠子，一颗一颗谨慎串起，戴在腕上，于清闲时刻，放在手心里仔细打量。让她被指尖温柔抚触，慢慢都浸了更深更浓的手泽。然后呢，就像个合格的守财奴那样，再小心翼翼地妥善收藏起来。凭着重温记忆过日子的时候，一点一滴的零星碎片，都显得无比珍贵。夏日时光过于繁盛，容易让人生出千山万水无尽的错觉。其实但凡留心的人就知道，也许仅是一场急雨，秋就不由分说地到了。
角落，花盆里植数株不知名的草花儿。粗喇喇生长。不知何时，盆内爬上了暗绿青苔。看她们那样耐心十足，潮润的，潜滋暗长，像温暖，叮嘱以及呵护，不知不觉一丝一缕浸润。不免担着心思，想，有一天会不会花凋叶落两不知？长夏寂寂。爬山虎的叶片一层摞着一层，没心没肺地扯着风缠绵。真要是没心没肺，日子是不是就能轻快着过？站在南窗下的少妇，轻蹙着蛾眉，终于百无聊赖，长叹一声，哪里的绿杨堪系马？有夏的盛大做底子，她是该生些闲愁的，浅嗔薄怨着，才不至于辜负了这五彩斑斓的盛夏。小女子们谈个恋爱吧，花前月下柳丝低垂，喁喁私语儿女情长比梦美好。这样一说，恋爱是不是反倒像个白日梦了？孟昶赞花蕊夫人，“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该是在夏日。水殿风来，暗香满怀。四目相投，演绎眉梢眼角，无计相回避的多情。艳绝。只有夏日的浓烈与绮丽，才配得起你侬我侬的如胶似漆。之后呢，别问之后吧，童话故事是不需要结局的。这世间好物都不坚牢，抖手就碎。在夏日，花儿们曼妙地舒卷着艳与寂，刀刻般，直入骨子里。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恼了才好呢，如果没有互相亏欠，又怎么会念念不忘？花儿到底没有辜负季节，季节是为了等一场盛大的终归寂然的花事吗？
笑容最甜的时候，免不了有泪相伴。花繁至极的时候，恰是零落的开始。一只幽居多年的蝉，在枝头欢唱的时光，不过数天。想想，哪里有什么繁华，竟是处处清冷入骨。媚眼如丝，扛不住光阴催人老。这样想着，居然恼也不是，怜也不是，满握在指间的，只是那一大把苍凉，连藏也觅不到个合适处。
静立院中。一个人，是连话也可以不必说的。这世间知音原本难遇，如果做不到冷暖两相知，还是捂住心口那点懂得吧。珍而重之，轻易不要亮于人。别把它演变成四面临水的爱情，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可是，又难免在转过身后改了主意，人生苦短，爱就爱了。伤也好，痛也罢，皆不负韶华。飞蛾投火，必然有她认为的值得。她要穿过多少尘世浮华，才能抵达这一点火的暖与烈。爱什么，就为什么死。
燃烧也好，寂然也罢。浓情如酒。月朗风清。盛夏过去，就是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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