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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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投向那架残破的八仙桌时,黄昏已降临了。落日的余晖,撒在溪水边的桌上,一片苍黄。我知道,一天的时光已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只有黑夜。这八仙桌儿的生命在黄昏里残喘,大概离黑夜也不远了。
八仙桌从一棵樟树出发,走入乡村的烟火人家,走向一页页华章彩段。然而一不小心跌入残阳里的土墈,一任风雨磨蚀。料想,业已归入土地的桌儿,兴许又在酝酿下一轮的生命章节吧。
八仙桌一生都在酝酿。从长成钵儿粗的樟树那一刻,就开始酝酿了。仿佛在说:咱是梅溪乡下的名木呢,不能像苦楝树那样太丑,即使长高长粗了,也只能被人剁了当柴烧。当然不能像杉树那样,长大长壮了,从山上锯了作屋檩,肩负着瓦片的重压。花梨木呢,好是好,被人盯上了,弄成一张犁,整日风里来雨里去,弄得一身泥水,太累太脏了。是的,一点儿没错,樟树长大了,锯下来,能雕能刻——雕床梁,雕窗棂,雕佛意浓郁的菩萨。即便打板凳桌椅,也是上好的料。樟树在我乡下树木的世界中地位高贵啊。乡人自然不能轻薄,将那棵长在后山上酝酿了好久的樟树请出来,做成了一架溜光锃亮的桌儿,刷上红漆,就朱红闪亮精神焕发了。然后,在一阵紫烟缭绕的鞭炮声中,无限庄重地摆在家乘位前,称之为八仙桌。这桌儿与条凳、家乘位融为一体,便融成了一种浓烈的乡村生命体系。
无须考量质地的高下,单有那八仙的名号,便不俗了。这八仙该是那腾云驾雾御风而行的醉八仙吧。铁拐李为大,汉钟离次之,张果老再次之,然后依次排列。哦,原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排了坐次,有等级之分,更何况食五谷杂粮欲念丛生的凡夫俗子呢?所以,家乘位前八仙桌的每个方位有了尊卑贵贱之别是很有道理的,也正符合了孔孟之道的伦理秩序。饭时,乡中年长份尊的老头儿在家乘前条凳上一坐,一桌的人统统鸦雀无声。这是一个方位的力量,也是一架八仙桌的神圣。你想,一张桌子就那么八个位置,能给你一席之位很不错了,叽叽咕咕说长道短怎么行呢?于是,桌儿堂屋里一摆,什么伯叔舅爷姑爷姨爷七七八八的位子就定了,谁也别想乱坐,乱了套儿,犯了规矩,彼此的脸色都不好看。想来,一棵樟树从土地上出发,摇身一变,变成一架法度森严的八仙桌,无疑是一种地位的转换,更是一种质的飞跃,焕发着人性和道德的光辉。当然是山中许多树木终其一生难以抵达的最高境界。
八仙桌给神仙排了坐次,更为凡夫俗子界定了方位和级次。同时,也不知不觉给乡村笼罩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早年,乡下女人大抵是不能上桌的,狗日的孔老夫子也说了女人是衣裳,连家谱都不能上的。一般来说,只有娶亲生子办丧事的大场面,才能战战兢兢坐上条凳吃席面,但一律坐在西方的下位,算是法外开恩了。那时节,彭家畈是个大屋场,极重礼俗,也进道义。往往一家有事,全屋场的汉子婆娘都来帮衬照料,忙里忙外,一大群的,由一个精明能干的汉子当都官。这都官不是官,是都管。泡茶递烟安排桌席唢呐鼓乐迎进送出等事儿都由这人统一指挥。都官很荣耀,也难当。仅安排桌席一项就得十分细致,稍有疏忽,出点差迟,就会得罪来客,弄不好有人发傻气——冲席。那年春上,彭家畈的彭有才收儿媳妇,场面大,红彤彤的对子灯笼映红了半天云彩不说,锣鼓喧天唢呐炮竹齐鸣也不说,单是桌席就摆了上上下下四十来桌,整整齐齐的八仙桌儿,从堂屋一直摆到了溪边。地坪上的人群密密匝匝,脚绊脚头碰头。那阵势,百年难遇。
开席时,女人是不需安排的,见缝插针坐在桌子的下方端碗就吃,或者盛了饭菜站着吃,吃得满脸欢喜。细心安排的是那些舅爷姑爷姨爷之类货真价实的大客长辈。可是,场面大了,人太多了,都官彭黑狗免不了手忙脚乱,一路打拱作揖,点头哈腰。然而,终于忽视了那个坐在头桌下方位置上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老头儿好像是故意的,看有没有人理会。坐了一阵,没人。又坐一阵,还是没人。心里的那股火上来了,乱蹿。蹿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吹胡子瞪眼。唢呐一吹,开席了,老头儿气不打一处出,血汁翻涌,全身发弹,眼睛鼻子甚至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冒火,呼呼有声。终于忍不住了,身一挺,脚一蹬,抓了酒盅,往桌上猛地一搁。砰!碎了,胀红着脸拂袖而去。狗儿一见,傻了眼,是舅爷,娘亲舅大,得罪了天牌,这还了得。赶紧一溜烟跑上前去,低头作揖赔礼道歉说尽好话,只差下跪了,但终于没能拦住。这下,狗儿呆了,面红耳赤,内外不是人,木头般戳在地坪里,刹地成了一只阉鸡。
朱红闪亮的八仙桌,时常从堂屋走向地坪,融入了很多无形的礼俗与道德尊严,也在岁月里轮番制造着一个个气象肃穆的场景。
年关一过,乡中是要唱大戏舞狮子的。彭家畈从不落后,何况彭有才收了儿媳妇,添了人丁,该大热大闹一番。彭有才是豪门大户,不光家道殷实,岳州城里开了茶行,而且深谙经史,至于门对大字简直一挥而就。于是,他手一挥,搭台。村中的汉子果然搭台,将一架架八仙桌儿抬到地坪里,合成一处,那红光闪耀的戏台便宽展了,牢实了,显出一片辉煌。大红对子当然也一挥而就,戏台两端一挂,吸引了四乡八邻村人的目光。帝王将相戏非儿戏,妖狐鬼怪情是真情。这气魄大,却又洞穿了人世间的一番真义。那些看不懂白云深处有大境的村人都在鼓掌,一顿瞎鼓。彭有才不解释,只淡然一笑。那种淡然仿佛脱离了时代。那年春上,都官黑狗儿给他捅了那么大的一个娄子,没发脾气,也是这样的淡然一笑,好像与他无关。显然,这彭有才不是彭黑狗他爹,为坐了一回条凳那点屁眼大的事,竟一场官司把收回来的儿媳给打飞了,蠢呢。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飞了,可惜。
彭有才常年在外张罗生意,上长沙,下武汉,游京华,涉新疆,见的人多了,世面也宽了。照实说,最让他打心眼里佩服的是浏阳那文武双全的谭嗣同。他去过长沙强学会谭嗣同下榻的那间屋子,进门就能看见一架堆满线装书的八仙桌,那桌儿也是红的,但不是梅溪乡下的朱红,是枣红,吐着一种仁者的亲和与宁静。谭嗣同也果然一派建安风骨,器宇轩然。在浓浓的茶香里,快意人生,臧否国事,一腔热血直冲霄汉。他彭有才怎么也没想到那回肠荡气的《仁学》,竟是在这宁静的散发着一室木香的八仙桌上写出来的。对于《仁学》,他不知读了多少遍。每读一回,胸腔里满是热血沸腾的感觉。眼一闭上,那个倚桌而坐、提笔疾书的身影便在脑中浮现,那人把一枝毛笔握得很轻松,眼睛和笔锋却有一股狠劲,仿佛要把一生的智慧和对家国的一腔忧思全注入笔底,沿着一张八仙桌汩汩流向天地宇宙,滋润世人的心魂。
这是一个仁者永恒的姿势,也是一架八仙桌焕发出的永恒光辉。
后来,谭嗣同等六君子血溅了京华菜市口,得到这个消息,他震惊得头昏目眩,天斜地转。那天,在夕阳下的客栈里,一遍遍吟唱“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个句子,唱得一脸的泪水在流。那种揪心的内心疼痛,无法排解,只能用手一下一下地揪扯随风飘动的乱发。什么两昆仑哪,什么狗屁康梁啊,简直是两个怕死鬼,老滑头而已。那夜,他喝了很多酒,恍恍惚惚又一次来到仁者生前住过的那间屋子,用手反反复复抚摸着空荡寂寞的八仙桌,似乎在抚摸着一个家国破碎的灵魂。那夜,他醉了,醉倒在湘江河畔,泪水滂沱。此刻,他心中那团光明之火熄灭了,熄灭了。熄灭了的还有自己。
打省城回来很少出门了,彭家畈才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生身的土地和质朴的乡亲,但没人理解他那淡然的一笑,更没人理解他心中的梦想,从枣红色八仙桌出发的梦想。在这里,他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得很深。藏了起来的心当然无法让人看清,就像道行极深的老子的心,你能看得清读得懂么?还是老子说得好,大道废,有仁义。一个心中没有仁义的人,没有赤子之心的人,光靠孔子那所谓的礼法纲常维持一个村庄的秩序,又有什么用呢?故而,收了儿媳的第二天,他宣布了一条让村人大惊失色的家法,就是没有家法,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上八仙桌吃饭。可惜婆婆媳妇不听他的,仍蹲在小木桌或柴湾里闷声不响地吃,这家法也就无法贯彻了。
戏,终于开场了。是桃林畈里的班子,唱《杨四郎探母》。宽大的水袖儿一晃一晃,曲调儿咿咿哎哎的唱,身子也忽左忽右的摇,摇得一片风流生动。唱到高潮时,地坪里爆发出如潮的喊声,嗬嗬嗬,热闹极了。彭有才本来被安排在戏台最前的太师椅上落座,东家为大嘛。然后严格按辈分高低一排一排坐定,绝不能乱套,这是看戏的规矩。乱了套,轻则骂娘,重则摔椅子,打人。村人什么都讲个规矩,讲个尊卑。是啊,无规矩哪成方圆呢?但,彭有才没坐那太师椅,让给了辈分不高年龄却长的老头儿坐了。那须发皆白的老头一入座,头一仰,胸一挺,仿佛成了一个太师。彭有才没坐,为啥?对这戏没兴趣。北京上海长沙大戏院的名角儿看了不少,乡下土戏班还有啥好看的呢?他想看的是八仙桌上玩狮子,那才叫真本事。先前,他在京城的湖南会馆前,看过谭嗣同在十五张八仙桌架起数丈高的台上左右跳跃腾挪耍狮子的情形,让大刀王五那样的大侠也不停的喝彩。那一回,真是开了眼界,大开了眼界。不久,狮子也终于活蹦乱跳的上场了。台,搭得也高,十多张朱红闪亮的八仙桌儿一架,绑紧。就在阳光里透着亮光,耀眼。威武的高台,蹿入半空,似乎手可摘星辰。星辰没有,舞狮人却一跃一跃的来了,几个腾挪跳跃就攀上了高台,扭一下头,又摆一下尾,眼睛还一眨几眨的,耍两三个惊险的动作,然后就使劲地摇,仿佛在等待什么。果然又一头火红的狮子从那边一跃一跃的也上来了。采青绑在竹篙上,悬着。于是,阳光下两只色彩斑斓的狮儿舞起来,舞成恍恍惚惚的一团雾了。接下来抢采青。在众人呯呯的目光里,那红狮奋力一跃,一团绿影便融入狮嘴里了。台下即刻喧响起波澜壮阔的掌声。村人只有此刻才显得一律平等,没了心里的障碍,充满了一片欢乐。人丛里,彭有才叫了声好,仍淡然一笑。
四下里,不笑的却是那阳光下傲然挺立高高在上的八仙桌,似乎很不平,愤怒的目光瞪着那些只配蹲在灶湾里烧火煮饭的女人。仿佛在说,谁要你们笑的?要笑,也只能男人笑,哪轮得上你们这群贱婆娘,还有那个一口暴牙的臭女子,笑得那么丑,没一点家教,连笑不露齿的常识也不懂,简直是对孔夫子的莫大亵渎,等拖到家乘下打一顿板子嗷嗷大叫血流如注,看你还笑得出来?下世最好让你们全变成苦楝树,又老又丑,让男人剁了,当柴烧。
八仙桌这么想着,兀自散发着庄严肃穆的气息。这气息,一片接一片的连缀起来,一下子遮蔽了乡下的天空。没过多久,又一层一层的高高架起,让一大群身着白衣麻布的村人下跪磕头。
桌儿满打满算十五张,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似乎要绝尘而去,村人当然只能仰视。桌儿在干啥?搭台,超度亡魂。乡下老了人是要坐夜的。男人死了,坐打灯夜。女人死了呢?坐破河夜。用十五张朱红八仙桌架起高台,桌底下放个装了水放了鱼的澡盆。做佛事的假和尚,慢慢爬上顶端,盘腿坐定——摇铃念经,让魂儿缓缓飘入天国。然后又一步一步从顶端下来,然后又打着赤脚带着孝子孝孙一大群的人,从澡盆里踩过,绕着圈儿跑,并要将那鱼儿捉了,才算数。这种仪式,谓之破河。那年刚唱完戏,彭有才的婆娘说走就走了。老了人,好哇。那地位高贵的八仙桌儿又能在地坪里庄严肃穆风光一番了,又能看见一群麻布白衣的孝子孝孙们在桌前跪地磕拜了。嗨,不容易啊,想在人世间混出点名堂真他妈不容易啊。这是苦楝树杉树以及花梨木们想也甭想的事。想到这些,桌儿不由无限兴奋,忍不住一阵嘿嘿嘿的窃笑。
台子搭起时,黄昏降临了。落日的余晖撒在桌上,一片晕黄。一袭袈裟的假和尚手捏一柄铜铃又缓缓爬上顶端,双腿一盘,莲花般坐定。果然把那铃当摇得一片呜咽,让人心碎。嘴巴也一张一歙的蠕动,咿咿呀呀的不知所云。摇了一阵,念了一阵,突然铃声一断,高喊,孝子上前跪。那一脸哀伤的孝子孝孙赶紧上前跪下。袈裟又喊,起。孝子孝孙白白的一片全都站起。如此起起落落了老半天,呜哩哇哩了老半天,搞得人迷迷糊糊晕头转向了。这他妈的佛事真让人哭笑不得,仿佛不是在超度亡魂,而是要整垮活人。这一起一落的情景,全映入桌儿的视线,忍不住又一阵窃笑。仿佛在说,乖乖,全都在朝咱跪地磕拜呢,不服还真不行。在唢呐的呜咽和人们哀伤的哭声里,八仙桌儿傲然挺立,得到了极大的快慰。这快慰,一片片,一块块,一丝丝,在空气里飘荡。一下子,填满了桌儿的内心,似乎要汹涌澎湃了。这人间难得的快慰,当然是那些地位卑微的树木们无法享受到的。孔夫子真是圣人啊,礼法纲常至上啊。桌儿发出由衷的慨叹。
而对于婆娘的死,彭有才没表现出太大的悲伤与哀痛,倒显出一种落日余晖般的宁静。自谭嗣同血溅菜市口后,人世间的生死荣辱一股脑儿全看淡了,顿悟了。他只是对那些乡下女人生前不能轻易靠近条凳和八仙桌儿,死后却又在桌儿通红的颜色里,让灵魂得以超度的命运备感叹息。
通红透亮的八仙桌儿执拗地在土地上走动,融入了乡人太多的郁抑和苦痛,抑或渗入了不少带泪的欢笑与愉悦。 它如一座滞重的牌坊,高高耸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忽然一日,一阵“破四旧”的风刮来,一夜之间,那村中红彤彤的八仙桌儿被一片火光吞没,发出轰轰烈烈的啸叫,像在痛苦的哀嚎。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人们又看见了彭有才那脸上溢出的淡然微笑。
我不知这溪边的桌儿是不是当年侥幸逃脱的一架。但沿着溪水走动时,黑夜悄悄来临。一眨眼,那残破得百孔千疮的八仙桌被夜幕一下一下的覆盖了,我也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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