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夜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44 编辑 <br /><br /> 土路夜行
1949年初北平（北京）已经被大军团团围住，有待和平解放。城内依旧是由傅作义军队统治，但各个重要十字路口已经有解放军战士执勤站岗。说是执勤站岗，其实是什么也不管，只是全副武装笔直地站在那里，让人们看。来往的行人也就直直地呆呆地看，总想看出个究竟。在究竟里养心，在究竟里养眼。
快过春节了，祖母独自一人在老家，我回老家陪祖母一起过年。启程的那一天，母亲掉下泪水，担心我路途上的平安，因为从京城到老家虽然只有140华里，但没有直通车，需要先乘汽车至丰台，（京城至丰台的铁轨因修筑城防工事被守城的国军扒掉），再转乘火车至琉璃河，下车后再步行二十几华里到老家。再者，是由国统区到解放区，跨越有风险。
书包（那是母亲为我街头卖报而缝制的布袋子）里装了一大团国统区的纸币，是为我路途用的，还装有一包点心，那是给祖母买的。临走时母亲又为我塞进去一条咖啡牌香烟（父亲摆烟摊），正是这一条咖啡牌香烟日后有了很大用场，让我得以能够买得起车票乘车回家。
一大早至天桥长途汽车站，所谓的长途就是西行几十华里到丰台，再远的地方因为战乱被阻断。那时的民用的汽车因为没有燃油，都自备一个粗大的罐子烧劈柴生煤气，以煤气作为行车的动力。司机不仅要摇鼓风机，还得到车前摇辘轳把，必须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方能把那汽车发动起来。乘客坐在车里等着，一个时辰过去，车轮转了，悬着的心终于出了一口长气。
送我的母亲扒头往车里望了一望，看见一车全是大人，只有我一个毛孩子，眼圈又红润了！并从路边买了半张大饼（那是美国援华的面粉烙成的，非常劲道，吃时用牙咬，还得用双手攥住，往下抻）塞给我！我挥手告别母亲，并请母亲放心，我一定平安到家，与祖母一起过年！
汽车一路西行，过虎坊桥菜市口，直达广安门。不料大门紧闭，壁垒森严，不准通行。只好调转车头北上，至复兴门，但依旧不准出城。再北上至西直门，把守的国军举起手中的两色旗帜，打了一个交叉十字，表明此“门”不通，汽车又吃了个闭门羹。
再调转车头回到复兴门，下去的车主向国军点头哈腰，死说活说，又塞上一笔小费，城门总算为我们敞开。门里门外真是两重天，城里街道房屋依旧整齐有序，而城外不见村舍阡陌田野，满眼都是碉堡战壕，以及外露的棺材板，燃烧的树桩，真可谓一片狼藉。路，说没有又有，说有又没有。左弯右拐，摇摇晃晃，一会儿腾空，一会儿落地。犹如今日的过山车。有几次，转不上来，乘客下去要推车，谁也不敢怠慢。天寒地冻，可是人人满头大汗。本来不足一个小时的车程，却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到达了目的地——丰台。
丰台——人山人海，确切地说是军山军海，到处都是穿黄军装的人。令人惊奇的是这里是国军统治之地，许多土特产如柿子大枣核桃都从解放区流转过来，商品真是个无孔不入的万能魔鬼。更让人咋舌的是，市场上不仅有国民党的印制精美的法币金圆券，还有解放区的印刷得十分粗糙带毛边的纸币。在这两种纸币之间还有民国之初的银元。三种货币之间可以兑换。
平汉线的火车就卖到琉璃河，再往前行已是解放区。一天上下午各一趟，上午的早已经开走了，下午的正在卖票。由于国统区通货膨胀货币贬值，我提着一书包金圆券法币不够买一张行程六十华里的火车票的，而我所带来的一条咖啡牌纸烟却能买几好张火车票的。我向一位国军出售了两盒香烟。待等我排队再买上车票吃罢饭，一切从容就绪，日头已经偏西。
暮色合围。火车启动了，冒着白烟喘着粗气，车窗外破败的景象欲说无语。火车这个庞然大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在那个特定的战争年代特定的时候，车轮转动是那样吃力，行进的速度宛如老牛破车，慢悠悠摩擦那铁轨，好不容易到了一站，还得长时间休息。每一座车站都刷着巨幅白色横标——向王凤刚学习！向王凤刚致敬！王是何许人也？河北新城反动民团头目，因屡立战功届时曾被蒋介石接见。后来，去了台湾。
于琉璃河下车，已经是深更夜半（从丰台到琉璃河不过四站地，六七十华里走了三四个小时，就是老牛破车也应当滚到了）。下车的人流顿时间化为乌有，人们往四下里走，四下里都是出口。仿佛被天空的寒风（此时此刻我才感觉到满天都是寒风）一卷而走。那个拿着红绿旗的接车人也消失了，站台上只有一盏摇摇晃晃的寒灯，我的脚边陡然升起一股卷地风，我开始了冷，我的牙在打颤……
“谁去长沟？！”我是在哭，也是在呐喊，我是在用一种哭音呐喊。“喂！我们去！”是两个人在回应，他们就站在那灯下，我大步流星地飞了过去。
两人都是成人，有一个人我还面熟，在长沟完小上过学，长我六七岁，应当说是大师兄。他们是长沟镇北正人，在长沟正西方向；我是长沟镇东良人，在长沟东南方向。我们都是相距几华里的同一个乡镇的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我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真是从心窝子里泪汪汪。
离开站台，我们很快融入在漆黑的夜色里，不见月色，恐怖的星斗满天闪闪烁烁。“站住！”有人呐喊。我们一怔。“过来！”我们乖乖地走了过去，原来是国军驻守琉璃河的岗哨。我们一行三人在低处，他们也是三人在高处。我们三人站在一起，他们三人，一个站在工事外面，俩个半藏在工事里面。我们手无寸铁，浑身发抖；他们荷枪实弹，枪尖寒光闪闪。盘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到哪里去？然后是搜身，把我的咖啡牌香烟搜了出来，看了看，闻了闻，居然还还给了我。还好，放行让我们走了过去。
脚下的路，已经被左一道战壕右一道战壕破坏，走起来时高时低，弯弯转转。“站住！”又是国军的岗哨，又是盘问又是搜身，然后是放行。如此这般三次折腾，才走出国军于琉璃河设防的防区。
我们走上一条由东向西的大道，道很宽几辆汽车可以并行，但它是一条土路。路的两边都是庄稼地，光秃秃的黑黝黝的，村庄在两边很远的地方。我们一行三人分两部分，他们是大人，两个大人是一部分，一边走一边说话。我是孩子，我自己是一部分，不能说话，没有说话的对象。说话者是在排遣漆黑夜色带来的恐惧，不能说话者要独自承受漆黑夜色给予的恐惧。
我一会儿在他们的左边，我一会儿跑到他们的右边。在左边时我害怕，到了右边我依旧害怕。我真想和他们说上一句话，可是又想不出来如何才能说上一句话。我真想和他们组成一部分，我甘心情愿消失我这一部分，可是我又找不到办法，如何才能和他们组成同一部分。
“北斗星！”我终于从自己的心窝子里想出了一句话，我根本就没有看那星空，更没有看见北斗星。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驻足，真的望了一眼星空，很可能是看见了北斗星。都向我点了点头，扫了我一眼，我看见他们的眼很白很亮，是鬼眼……但却不与我说话，依旧继续前行……他们依旧是一部分，我是另外一部分。
大路的左边不远的地方出现一座黑黝黝村庄，我猜想那该是曹庄，就是在这里，就是我的双脚踩住的这个地方，于抗日战争时期，发生过一场战斗，国军在两边庄稼地里隐藏，打了一场漂亮伏击战，歼灭一个伪军车队，我东良的朱祥就命丧于此。此时此刻我想到了鬼，风从原野的深处吹过来，我的头猛地一炸，忽地大了起来，因为我听到了鬼的哭声……我还看见了鬼的眼睛——天空划下的那颗流星……
我不能在他们的左边走，也不能在他们的右边走，更不能在他们的后边走，我一下子蹦到了他们的前面。就在这个时候，隐隐约约传来了鸡鸣，我平静下来，心不再剧烈地跳动，因为祖母说过鬼怕鸡叫。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长沟，他们依旧往西行，我要出南门往西南方向走，再见！再见！我们分了手。那是几年前到长沟上学经常走的一条路，那时是白天走是几个伙伴一起走，今天是夜间走独自一人走。
就是在这条路上我们遇到过狼，那是我在长沟完小上三年级的时候，冬天起得很早，与邻村的郝勇同行，走出村口数百米，就曾经与一头狼不期而遇，我不知道那狼为什么不吃我们，我们当时不觉得害怕，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我往四下里寻觅，没有找到那狼，一抹晨曦，犹如当年那狼的眼睛，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临近北良（离我东良还有半里路），却看到一只扑过来的大狗……我抡起手中书包，且战且行，且喊且走，不曾有半点害怕，不曾产生一丝畏惧！因为有了一夜之历练，我已经成长为一条男子汉！
祖母就站在村口，我一下子扑入祖母的怀抱，祖母搂着我，我的头顶有了祖母的泪水……
后记：
其一，到家不久就过年，祖母于三十晚上包了满满一锅拍子饺子，那是我亲手帮助祖母一个一个摆好的，摆得既严实又均匀，没有留下多少缝隙。第二天初一过年煮饺子，却发现接一个短一个。让人好生奇怪！此其一也！
其二，乡亲们说，琉璃河所驻扎的国军为柴部（可能是因为驻军首领姓柴）很坏，不时地劫财于路人，并把路人坠上块大石头，顺到琉璃河河水里去。不知为什么，没有把我们一行三人顺下去。
其三，按照乡人的说法，过年丢饺子不吉利，被顺到河里去应当是最大的不吉利，可是我非但没有被顺下去，而且日后学运亨通，从小学到中学至大学，扶摇直上如青云。
其四，不过我于1957年落难，可谓一大不吉利。仅次于被“顺下去”的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