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纪小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当时年纪小
一
就从那个早晨说起吧。当时我刚过了十二岁。
秋收在即,而家里的打稻机坏了,爸爸急需一把起子用来拆换机器上的几个部件。一大早,我被爸爸叫醒,他要派我去镇上的供销社门市部买那玩意儿。记住,要十字口的,爸爸反复叮嘱说,快去快回。
于是,我领命而去。这应该算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毕竟,镇子在距家十里远的地方,中途得穿过三个村庄。沿途的农户家大多养了狗。它们冲着路人咆哮的样子真让人胆战心惊。有时候,它们还会尾随一小段路,几乎贴着人的脚后跟昂首狂吠。我想过邀好友飞仔同去,但爸爸等那玩意儿急用呢,因此打消了这个念头。旭日东升,露珠在路旁的草丛上闪光,我埋头疾走,随时准备来一次夺路狂奔;但那天早上竟出奇地顺利,一路上没有碰到恶犬相向的情形,倒是有一两条站在屋檐下警惕地睥着我,不过也仅此而已,顶多吼个两三声便偃旗息鼓。看来狗们有时候也会放人一马,我松了口气,暗自庆幸。
到达镇上时,我的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不过我不在乎;一种新奇紧张的感觉占据了我。我在灰蒙蒙的街头边走边张望。供销社共有南货和北货两个门市部,至于为什么有南北货之分,我一直没搞清。我估摸着进了白底黑字写着的“北货门市部”,店里很空旷,三面陈列玻璃货廊,一些冷冰冰的颜色单一的五金类货物摆放其中;上次它们就在那儿了,爸爸两三年前带我来的那次,它们就一动不动地呆在落了一层灰的玻璃下面。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一丁点儿变化也不会出现;这想法让我产生了一丝压抑。我呆呆地看着阳光从大门框外直直地落进屋内,灰尘在光芒中不停地飞舞,但在没有光的近旁却半点也看不出空气中飘浮着这么多尘埃。我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并就这个问题琢磨了一会,不过一无所获。
这时,一个女人掀开里间的门帘走出来,她跟我打了个招呼。我怯怯地应了一声,偷偷打量她。她那张脸是干粗活的女人没有的,白嫩的肤色说明她不必在烈日下劳作,红扑扑的脸蛋像乡村清早一般充满生气,一条时髦的缀着碎花的连衣裙也许是从城里买来的。她肯定吃穿不愁吧?我想了想妈妈的样子,顿觉黯然。
她看了我一眼,噗嗤笑出声来。她问我想要什么。起子,我说。
她点点头,我帮你找找。她边说边朝货廊一头走去,又回头笑着补了一句,我也是才来没多久,还不熟悉!
我讷讷无语,双手扶着玻璃柜台。透过垂下的门帘,我看见一个裸着上身的男子坐在里间的床沿抽烟。而他也在盯着我看,我有些惊慌,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朝那女子的位置挪去。那女子以自言自语的腔调说了句,找到了,在这里。然后,她极快地将裙子的下摆捋起,弯腰蹲下,伸手在货廊的下层拣选我要的东西。
然而,就在她捋裙子的瞬间,她白皙姣美的双腿已被我觑见,这毫无防备的惊鸿一瞥使我胸口一荡,一阵莫名其妙的紧迫感几乎令我晕眩,两侧耳窝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嗡嗡作响。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又猛地转头朝店门外望了一眼。街上空无一人,我稍稍镇定了些。
八毛钱。她直起身将一把红色的木起子放在柜台上,伸手理了理松散开来的一绺头发,然后将手放在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按捺不住要从她的身体里往外跃出。刚才那一阵下蹲弯腰让她脸泛潮红,她全身散发着令人不可思议的热气和光芒。一阵清脆的音乐突然响彻整个“北货门市部”,我瞪大眼睛望着她。
她指了指身后的墙壁。我抬头一看,音乐是墙上的挂钟在整点报时。这可比爷爷家里的闹钟那尖锐刺耳的铃声好多了!我心头像揣了一只兔子,右手紧攥着那把起子,转身朝门外走出。那女子也掀开门帘转入里间,随即一阵男女调笑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忽然想起这一次门市部的玻璃货廊上没有灰尘,洁净如新。包括这一点在内,我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充满愉悦和惊奇的早晨。
二
再来说说飞仔。飞仔大我一岁半,却和我同班,因为三年级时他留了一级。在班上,飞仔个头最大,也最调皮好动,我却很安静,但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飞仔的爸爸在区供销社当主任,他们家开了村子里唯一的代销店,全村人的柴米油盐烟酒副食煤油之类生活必需品都由他家的小店提供。飞仔的妈妈就整日翘腿坐在代销店的门口织毛衣。飞仔爸每个星期从镇上回来一次,挑着满满两箩筐的货物。所谓代销店,就是区供销社在各村设的销售点。
我们村被一条河拦腰劈成两半,一条笔直的公路与河十字相交,相交的地方就有一座桥,桥用大石块砌成拱形,桥沿也没有栏杆,只用水泥垒了两道不足一尺高的矮墙。桥虽然很小,却是村子的中心,村子也被命名为“大桥村”,我一直觉得这名字有点过于其事了;莫非乡亲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更大更长的桥吗?当然,和小溪小沟上的独木桥比,那河上的拱桥也算是大桥了哪!童年的我就在这种事情上纠结,但飞仔完全没理会过这些,说来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区别了。有时候我望着飞仔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背影发楞,他耸动着肩膀朝前飞奔,仿佛一匹呼啸而去的小马驹。
桥的一侧如桥头堡一般排列着一溜平房,一看就是公家房屋的式样。这房子分别是村里的米厂、卫生室和代销店。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从这排平房前经过,打米机房轰隆隆地发出震耳巨响,负责看管机器的哑叔比划着手势,成群的麻雀在屋顶和梁檐上准备伺机降落;卫生室的赤脚医生穿着布鞋坐在冰凉的长椅上读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厚书;飞仔妈笑吟吟地看着我和飞仔勾肩搭背慢悠悠地朝瓦儿坡小学的方向走去。代销店散发着一股长年累月积聚的古旧味儿,什么都是旧的,货架上的玻璃罐子啦,藏在柜台下的酒缸、煤油桶啦,台面上缺了几粒子的算盘啦……只有飞仔妈的笑容每天都是新的。村里的闲人就倚靠在代销店的窗口,剥着几颗熟花生,就着二两芝麻根,抿着一小盅谷酒将一昼的工夫打发掉。当然,用小孩子听不懂的话和飞仔妈调笑一阵,也是闲人们乐此不疲的节目了。
河水日复一日从拱桥下流过去,流过去,无始无终,无人在意。
打从去了一趟镇供销社之后,我就暗暗留意飞仔什么时候去他爸那儿玩,印象中他曾去过几次。一天,飞仔终于要去了,我说出了同行的愿望;飞仔满口答应。我按捺不住地雀跃起来。有飞仔壮胆,路上的狗呀什么的都满不在乎了。甚至,恶犬们闹出的动静越大,我就越加兴奋。我们几乎跑完了那十里路。气喘吁吁地到达镇上时,街面上的大人都和飞仔打招呼,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是供销社主任儿子的缘故;每个人都无视我的存在,不过无所谓,我对这种不被重视的情形早就习以为常了。再说,我的心全在供销社的“北货门市部”那儿呢!我再次感受到那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就像着了魔一般;比家里边搁在高高的柜顶上的那口从没有打开过的小木箱还要神秘!
不过,那女子并不在玻璃柜台那儿,也许在里间吧,我想起那个坐在床沿抽烟的男子;一面小鼓在我胸腔里咚咚敲着,我在“北货门市部”的门口畏葸不前。飞仔拉着我的袖口,我们从一侧的巷道进了供销社的后院。里边的一排房子连同两侧的围墙,再加上临街的“北货门市部”合成了一个小院。房子全用青砖瓦砌就,显得沉稳坚固,比村子里的泥砖房子气派多了。
院子中间的水泥地上有一口井;那井和村子里的井相比,显得特别大和深,也透着一股子气派劲,让我暗中赞叹不已。飞仔爸从他办公室出来和我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又坐回他的高背椅子上去了。我暂时忘了“北货门市部”,和飞仔坐在井沿上玩。飞仔对着井口放肆地吼叫,回声格外洪亮高亢,这让飞仔觉得特别畅快;我被飞仔的开心劲感染,也对着井里喊了一声,随后我看见那道声音在井里乱窜,它在长满青苔的井壁上碰撞、跌落,又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弹起,紧接着飞身掠过井口边的我们,消失在院子上边四角的天空!
这时,一声尖利的叫喊在我们耳边炸响,哪里来的野孩子,吵死人了!
一瞬间笑容在我俩脸上凝固;我看见飞仔四处张望,最后他的头朝一个方向定格。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女人站在“北货门市部”的后门檐下,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和飞仔。我呆住了,因为我立即认出了她,那个在玻璃柜台后面捋起长裙的女子;此刻,她正在生气地朝我们大声训斥。可以想见此前的情景,就在我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我们的吵嚷,最后终于冲动地几步跨到房间一侧,猛地拉开门,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在吵闹,便将满腔怒火倾泄而出,……于是,一切戛然而止。我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羞愧地低下了头。同时我意识到,无论怎样,她都不可能记得我,那个一大早从她手里买起子的孩子。那一刻,一阵前所未有的沮丧让我坠落到一个比眼前的水井更深的地方。
飞仔爸出来打了圆场。那女子脸色缓和下来,她说她以前没见过飞仔,还以为我们是哪里来的捣蛋鬼呢!说着,她转身将门带上,进屋去了。我和飞仔仍然坐在井沿,我俩沉默了一会;飞仔冲我嘿嘿一笑,然后抬手挥了挥,我明白这个动作和别人嘴里的“管它呢”三个字意思差不多。我勉强挤出一丝笑,飞仔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但我的心情飞仔往往不知,而且我也不能跟他说,因为我知道就算说了他也不懂。尽管如此,我仍然喜欢他由里而外的透明。
飞仔见我沉默不语,开始变得百无聊赖起来。我正想跟他讲个笑话什么的打破沉闷,咣的一声,那扇门又开了,这回冲出来的是一个男人,他阴郁地朝我们看了一眼,将身后的背包甩上肩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大踏步从供销社的院子出去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坐在“北货门市部”里间床上抽烟的男子。目光比上次更叫人畏惧。那女子也出现在门口,她红着双眼,茫然无措地望着某片空白,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句什么,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我觉得空气沉闷得让人快窒息了。过了一会,她从井边绕过,敲开了飞仔爸的房门。
我径直走过去,坐在飞仔爸房门外的台阶上。飞仔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就像一个人不敢将脏兮兮的双手伸进一泓清泉。
我听见她在哭泣,飞仔爸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抽着鼻子说,他想要我跟他一起去城里经商,他还说供销社就快完蛋了,……我不想去,他说他决心已定,不去的话,就只能分手了……
飞仔爸沉默不语,似乎在轻轻叹气。
这时飞仔正松开绳索,将一只铁桶朝井里砸下,一声闷响远远地传来;飞仔双手交替,不停地收回绳子,将铁桶提上来,桶里的水在阳光下荡漾,白光四溅。飞仔将水泼在水泥地上,随后又将桶狠狠砸向井里,闷响再次远远地传来……
我和飞仔,谁也不知道那井到底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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