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城里人(交流)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从县城边路过时,一抬头看见了在高高电信发射塔上建造的喜鹊窝。喜鹊窝建在铁塔上端一个篮子样的围框里,像盖楼房,在去年的旧窝上又建新巢。一只喜鹊叼着一根树枝,正抗着从西北方刮来的侧风,费力扇动着羽翅向上爬飞,一副举步维艰的模样。铁塔上还落着一只喜鹊,歪着头看向上飞来的喜鹊,好像在给它加油。很明显,它们是一对喜鹊夫妇。
喜鹊是乡村的鸟,巢都筑在树上。乡村不但有树,而且有到处可寻找到的食物。这对喜鹊却选择了来城里筑巢。城里也有树,分布在街市两边和小区、公园里。可县城的树没有楼高,有被俯视被窥测之感。这或许是喜鹊在发射塔筑巢的原因。它们选的地方很不错,发射塔架在五层楼顶,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三十米,是树木的好几倍高,除了维修发射塔的人,一般不会有人爬到那上面去“撂悬”。
喜鹊喜欢占高枝,莫非人也是?我老家村里的人,近年也前脚后脚涌到县城来安家。他们中,有的是男人在县城工作,打牢了根基,把女人和孩子带进城来;有的是挖煤挖矿或下煤窑打工发了点小财,想改变一下活法,来县城买房安了家;大多数人家却是因为村里没有了学校,陪孩子来县城读书,租房而居。从街头走过,经常与村里来的人碰面。我看见男人女人因日灼风雕而黑红粗糙的脸上,既有来到县城里生活的新鲜感与按捺不住的兴奋,也有离开故土遮蔽不了的失落、恍惚与怯色。他们的表情复杂,心里更复杂。他们或许不知道多少遍在心里问自己:我这就算城里人了吗?
二
怎么也没有想到,移居县城的人里,有从来怕进城的木匠兴财。兴财不敢到县城来,是被小偷吓怕的。土地下户没几年时,他吃饭家伙的手工大锯已经落伍,凑了几百元到县城买电锯。听说外边小偷很多,特意让女人把钱缝在棉袄的夹层里。那时,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上了开往县城的车,兴财很紧张,手不离藏钱的地方,隔会摸摸,隔会摸摸。他的表情与动作直接出卖了他。车进县城下车后,兴财在五金交电看好了电锯,拿钱时才发现棉袄被割,钱早已不在。兴财灰愀愀地回来,心痛得用头撞墙。可电锯还得买,又凑了钱二回进城。接受上次教训,他上车后咬着牙不去摸藏着的钱,果然一路无事。可临下车时忽听人喊,车上有小偷,都看好自己的钱。兴财闻声,赶忙去摸钱,谢天谢地,一叠钱还贴身子好好躺在棉袄里睡觉。他长吁了口气,从拥挤的车门挤下来,走了一段路又去摸钱,头嗡的一下炸了。衣服藏钱的地方,又被划开的一条大口子,像小偷龇牙咧嘴的嘲笑。兴财如当头挨了一棒,一屁股坐在地下,不顾大男人的脸面呜呜呜哭起来。
其实不光兴财,村里老点的人,对出远门或多或少都有点怵。非到县城或更远的地方去,家里人会反复叮嘱,路上多操点心。实际上,用不着家里人叮嘱,他们也会揣着十二分小心上路,一路不与陌生人多搭语,遇事绕开走。只有回到自己村子的土窝里,才心安神定,吃睡坦然。
也怪不得我村人没见过大世面,实在是江湖险恶人心莫测所导致,而且那些不地道的人,专门欺负见世面不多的农村人。我村人出门时,不但有被偷过、骗过、碰过瓷的,还有被一泡尿逼怕的。
被碰过瓷的是程老六。他是村里一个能人,常出去倒腾些小生意。一次到百里外的某市找人办事,在街上走着走着,一个戴眼镜的人边走路边看报纸,一下撞在他怀里来,眼镜吧唧掉地下,碎了。那人硬说是被程老六撞的,让他赔。程老六急哧白咧地嚷嚷,你讹人,明明是你撞了我。那个人附在他耳朵旁悄悄说,朋友,撞了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吗?程老六一下放宽了心,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岂料那人突然变了脸,高声说,你一声对不起就完了?对不起多少钱一斤哪?我这眼镜是石头的,花好几百块买的。程老六又嚷嚷是他撞了我,他讹人。可街上的人只站在一边看热闹,没一个人替他说句公道话。这时过来两个年轻人,一个说看不惯了,给人家摔了眼镜还血口喷人,挥拳就要打,另一个把他拖到一边,悄悄劝他,你遇到硬茬了,还是破破皮出点血走人吧。程老六看出他们是一伙的,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咬牙给了对方一百元才脱身。
被一泡尿逼怕的是菊花娘。菊花娘有晕车毛病,一坐车就吐得稀里哗啦。在外当老师的闺女好不容易有空带她进了趟城,上车后她走了一路吐了一路,差点没把苦胆吐出来。菊花娘还有个毛病,一进城就不辨东南西北,在大街懵懵懂懂的转悠中,越来越觉得尿急,憋得小肚子都疼,可左看右瞅,硬是看不到茅厕影子。最终还是闺女看出不对头,领她到一个临街单位的洗手间才解除了危机。菊花娘从县城回来后,逢人便说,以后打死也不去外头开洋荤了。
可现在,兴财、程老六、菊花娘,无论以前发过什么狠,赌过什么咒,都跟着儿女来到县城,做了县城的居民。
三
大妹也在县城买了处二手房安了家。可她和妹夫在县城只有半个家,另一半家依然在我那山旮旯的村子里。大妹两口进城,也是为了孙女孙子上学。我的外甥高中一毕业,就跟他二伯到省建一个工程队当了合同工,哪里有工程跑哪里去,一路杀到了内蒙古,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为还上买房借的钱,外甥媳妇也在县城一家超市谋了个事。大妹两口不招呼孙女孙子不行,可不回村种地也不行。土地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更是大妹两口的命。对他俩来说,每一块地,每一棵苗,甚至每一颗米,更有具体而深刻的意义。
大妹的公公是随父母亲逃荒到我村的,挨过大饥饿,遭过大罪,死里逃生拣了条命,一直摆不脱贫困与饥饿的纠缠。到土改,分了地,还有了两头牛,才踏踏实实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时至高级社,土地耕牛都得入社。大妹的公公死活不愿意,成为村里唯一不入社的“死顽固”。可大势所趋,哪里容得他按自己的意愿办,土地和牛最终还是被强制入了社。干部带人来牵牛时,大妹的公公死搂着牛脖子不放手,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强制执行者的人多势众。大妹的公公一路追赶一路哭嚎着我的牛,我的牛,跑着跑着咕嘟隆咚栽倒在地,直挺挺昏死过去。随后赶来的家人和邻居又喊叫又切人中,人终于苏醒过来,可精神却出了问题,动辄就疯疯癫癫哭喊,我的地,我的牛。大妹嫁过去时,她公公的疯癫病轻了许多,可一个人走路或闲呆着时,还是不由自主就嘟嘟囔囔,细细辩听,仍然与土地有关,与牛有关。
大妹公公去世时,土地承包已好几年。或许又拥有了土地的缘故,弥留之际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几个儿女和儿媳妇、女婿,反反复复叮嘱,土地和牛,是咱土头百姓的命,有这两样东西,不管好年荒年,不管谁执掌朝政,都活得了人,没这两样,就大睁着两眼等死吧。
大妹搬家来时,把父母以上老祖宗的位牌都拿来。其实,不拿位牌,老祖宗也会跟来。他们的前辈,就住在大妹两口的基因里,流淌在他们血液里,无论白天黑夜,醒着睡着,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何况生活所迫,还指着那些地打粮后给扛一膀子呢,哪敢轻慢土地。于是大妹的家安在了候鸟翅膀上,一到春风北渡,大地解冻,两口就返回村去侍奉十几亩山地,外甥媳妇就得请假照应孩子。一年中,大妹和妹夫一直是飞来飞去的状态,最少也得留一个在村里照看庄稼,唯有冬天方可在县城安稳生活一个季节。
可大妹两口都是快六十的人了,大妹腿关节患有骨质增生,走路艰难,妹夫则腰间盘突出,做弯腰弓脊的活就受不了。可受不了也得受,做不快慢慢也得做。只是两个人心里头急,读书的孙子孙女,县城里的那半个家,揪着他们的心。
四
自从在县城安家后,妻子的心就撕成了两半,一半放在城里,一半丢在老家村里。
妻子丢不开村庄,并不完全是为了种承包田。她随我来县城安了家,却依然留恋着在村里活人的那股劲儿。上下午往地里走时,在一个方向的女人们你喊喊我,我催催你,一路叽叽喳喳,像刚出窝的喜鹊。各在各家地里干活时,闷了就互相喊着拉家常,戳着笑点便没心没肺放肆地笑。早午晚吃饭时,妻子爱端着碗出去,与邻家的人坐在院前树荫下,边往嘴里送饭边胡七马八地喧。空气中弥漫着乡村特有的泥土味,花草味,骡马牛驴的屎尿味,可饭场的红火劲儿加这些混合味,就像湖南人的辣椒,山东人的大葱,山西人的醋,特别帮他们下饭。
刚在县城安下家时,妻子还对城里充满了新鲜感,我上班孩子上学后,收拾完屋里,就和同是农村来的两三个邻居女人相伴逛大街,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到处留下她们晃晃悠悠的身影。可没过多久就厌了,除做家务偶和邻家女人说说话外,闷闷的变成个木头人。可当村里女伴们来了,妻子一下就鲜活起来,陪着她们满街跑,并把她们拖到家里来吃午饭。我家一度成了村里的招待所,也成为妻子获取村里各种消息的情报站。来人边吃饭,边和妻子聊村里新发生的事,妻子不失时机哇哇哇哇插话点评,一副找到感觉的样子。
妻子每次回村里,为能早些回来,起早贪黑扑了命地忙地里的活。可返回来不久,又惦记地里的苗该间了,草该锄了,秋该收了。一年里,两半个心须数度论换。这对她很残酷。为了把妻子两半个心合在一起,也结束她一走我又当爹又当娘的苦难,下决心要把村里的地转包出去。可妻子死活不让,说我一人挣,工资还低,地转出去咋养家?我知道她依然恋着村里的生活,发狠骂她是土鳖,花千万年时间也修不成个仙。可骂也不顶用,我对她的影响与改造,已经来不及了。直到她再也没有两边打拼的身体本钱,才将土地渐次转包出去。
一转眼,妻子随我进城二十多年了,可依然留恋着村庄生活。最能证明这点的是,我们完婚时专门做了一口大木箱,一张桌子,妻子始终没提过要把它们拉运来。老家屋里没值钱东西了,可椿木做成的箱子和桌子,尽管款式已过时,却是我们结婚的纪念物,对妻子来说绝对不是不重要。可妻子依然把它们撇在村子的老屋里。那里,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她把魂留在那里。
五
我是在一小学门前碰见兴财的,他在等放学后接孙子回去。他来得也太早了点,离放学还有半个多小时。好在来早的不止他一个。一伙也是爷爷辈退休了的人,在学校外的路边站成一圈,正在争论钓鱼岛的事,并由此延伸到韩国、东南亚各国的态度,美国的态度。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他们却一个比一个懂得多,看法相左下,发生了争执,有两个情绪激动,面红耳赤。对他们的话题,兴财很生疏,擎着一张憨憨的脸远远在一旁看,一头花白的头发,与那些染过发的同龄人泾渭分明。我从旁走过,照肩膀拍了他一巴掌,他受惊忽憟一跳,看清是我,满脸惊喜,抓住我的手使劲晃,像见着了久违了的亲人。
我知道的是,随着手工木匠业的衰退,兴财那套木匠行头早已刀枪入库,他和孩子偷挖铁矿石,挣了一些钱,才来县城买了房。不知道的是,他来县城后的时光是如何打发的。他说他老伴做饭,他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剩余的时间,就是在街上闲逛。我揶揄他,不怕小偷再偷你钱了?兴财憨憨一笑,眼角嘴角挤出很深的褶子,说那是以前,现在治安好了,没小偷了,就是有,咱身上不装钱,他偷个屁?又问他在城里过得惯吗,他说哪个龟孙才过得惯,住在那小区的楼上,还是五层,活像装进罐头里,吃饭睡觉都觉得悬在半空,一点地气也不接,长久了,不生病才怪。于是,把孙子送学校后,就到处溜达,哪里红火往那走,看蹭碰了车的人生气,看耍猴,看菜摊买菜的和卖菜的讨价还价。要么就去看建筑,现在的古代的都看。
他说他去看县标了,越看心里越糊涂。我说糊涂什么,他说听说县标是花好上百万钱修起来的,论吃不能吃,论看也不好看,到底图好啥,该不会像老百姓房后面立的“泰山石敢当”,禁挡不祥,镇宅化煞吧。我一下笑喷了,说人家那是象形造型,里边藏着深意。他怔怔的好一会才问,有啥深意。我对他说了县标表达的意思。他说花上百万就为了这几句话?我说不是几句话,县标是一种精神内涵的固体化表达,是一个城市的图腾,也是城市文化的一种,对人的思想和精神起作用。他忽然恼了,脸红脖子粗说,净是扯淡,我看就是劳民伤财,把你说的那些话写成大标语,满大街的墙上都写上,不一样是宣传吗?把这百把万钱省下来,能救济多少生活困难的老百姓!说着,竟然骂骂咧咧,惹得接孩子的人都朝这里看。我发现很难与他沟通,像钥匙与要开的锁不配套。
恰好这时放学了,穿同样校服的孩子们像河水一样涌出来,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兴财顾不上听我解释了,瞪大两眼在孩子堆里找孙子,生怕错过去。忽然又想起我,扭头说千万别在意,你不是县里领导,火不是冲你发。我说我知道,他龇嘴一笑,又堆起一脸褶子,转过头找孙子,孙子是他现在的一切。
六
春节过后,同村老乡的老魁打过电话来,让我们两口过去坐坐。我和妻子应约而去。没想,竟然是老乡聚会,一进屋看见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同村男女都在。大家嘻嘻哈哈了一阵,男的抽烟,女人们嗑吃葵花籽,说道起在村里、在城里活人的话题。首先说到的是,不管自愿还是被逼,村里好多人家来了县城,可究竟有多少人能变成城里人呢?程老六嗨地感慨了一声说,咱这辈的人是不行了,年轻那会虽然也做过梦,盼着从村里跳出来,找份在外的工作。可梦想破灭后,就死心塌地皈依了土地。到现在,已经是出窑的砖定了型,变得了皮,怎么也变不了骨了。
我替他们分析了第二人,就是现在二十多到四十岁的人。他们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移居县城的主导人,可他们也难以变成城里人。他们一面想摆脱乡村的落后,享受到城里的文明与时尚,一面又讨厌着城里钢筋水泥的枯燥与冷漠,恋着村里那份清静与随性。城市对他们,既看好他们的劳力,又看不惯他们的粗糙,边接受,边排斥。最后,他们会发现既进不了城,又回不了村,处在一个不城不乡、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只能做一个在城市边缘徘徊的“两栖人”。到第三代人,就是现在上学的这些孩子。他们虽然生在村里,可从小就脱离了村庄,投入了城里,又在可塑性很强的年龄,大概就可以变成城里人了。
说到第三代人,大家又活跃起来。这个说孙子吃不惯家乡的土饭,一张嘴就是麦当劳、汉堡包。那个说,他孙女上学的一两里路不想走,非让骑车接送。上体育课跑了几圈,不是腿疼,就是感冒,活脱脱又是一个林黛玉。他小的时候,在山道上跑着撵前边的孩子,脚下一绊,不滴隆咚摔了个跟头,龇牙咧嘴两眼生花泪爬起来,揉了揉石头磕破皮的膝盖,继续追前边的伙伴。肉蛋娘说,嘁,你们说的都不稀罕,俺孙女不知道白面是从哪里来的,说是面粉加工厂产的。告诉她是地里种出来的,硬不相信。问她以后回不回村种地去了,孙女还没吭气,俺孩子抢过话碴说,别说她了,就是我,哪怕在城里讨吃要饭,也不回村里混了。俺孙女跟着喊,要将进城的旗帜打到底。
大伙都笑了,有点苦涩。第三代这些读书的人,拖出来容易,再带回去,难了!大家的后人中,好多将不稼不穑,彻底叛逆乡村。到那时候,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记住老家,记住老家的土地,记住埋在老家土地里的先人?我们这些人,不知道还能不能埋到村子祖坟里的父母脚头?
回去的路上,我又看见了喜鹊在电信发射塔上筑的巢。那巢既现代,安全,还看得宽,望得远。可是,比起在乡村树上的窝,却没有树枝树叶可以遮风蔽雨,也没有风摇树动时树枝树叶哗啦啦的歌唱,同时也没有乡野碧绿的原色与幽静。喜鹊夫妇已经搞不清楚,它们究竟属于乡村,还是属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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