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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三眼铳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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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裹着苍茫的暮蔼,从昆山一路下来,向右一折,出现了一个豁口,牵着一脉水在暮色里,流。
      流了一段,打了个哈欠,便从田垅间消失了。这是个意外,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就像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一下不见了。时间,也在这里开始变慢。
      抬头一望,是个狭长的村子。
      村庄不大,却热闹。不远处,一阵接一阵的爆竹在响,然后是唢呐呜嗷呜嗷的咽,咽得一片愁云惨雾。悲伤的气氛让我刹地明白是哪家老了人,在办丧事。走近一瞄,果然门前一片白,哭声如潮。屋旁坡上传来的巨响,震得人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这才晓得是打三眼铳。轰一下,天上的云都能打散。有了这种响动,一场丧事想不热闹都不行。可那东西不是铳,用拖拉机装着,一轰一轰,没有烟。哦,是氧气炮。
      由铳到炮的变化,不由你不信生活质量的提升。时代在前进,如今办丧事的格调越来越高了,唢呐与洋号齐鸣,夜歌与流行歌曲同唱。说不定哪天将哭声翻录下来,制成光碟,遥控一按,声情并茂,气象万千,连眼泪鼻涕都可以节省。
      但,千百年来,梅溪乡下一直沿袭着用三眼铳渲染丧事气氛的旧俗。惊天动地的巨响,既黯淡了一天的云霓,又把这个信息传给了四乡八邻,也传给了缥缈虚幻的天国。
      铳声,成了乡人寄托哀思的一种表达。
      乡下的丧事分为哀丧和喜丧。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称为哀丧;寿终正寝,自然是喜丧。不论哪种丧,都喊作老了人,好听些,一律打三眼铳。只有伢儿细妹死了,不打铳,用一个木匣子装着,在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埋了。因由很简单,没成人。
      这铳,不是打猎的鸟铳,少了恐怖的成分。管底呈梅花状,有三个孔,灌药。管腰也有三个细孔,插炮引。几乎每个村庄都备有这样的器具,方便。况且老了人借来借去也不是办法。与和尚道士一同进场的往往少不了三眼铳。排场大的七把,小的也有三把。落日余晖里,隆然响起“轰——轰轰——轰轰轰——!”的巨响,把一天的云霓震得摇摇晃晃。孝子孝孙也精神抖擞,哭得一片呜呜咽咽泪洒麻衣。
      不知为何要把一场丧事弄得一片白。白对联,白孝衣,白灵堂,还有七七八八的白灵屋,白竹马,白纸花,就连铜黄闪亮的唢呐和三眼铳上也系上了白布带,仿佛刹那间将满世界的白东西聚到了一起,弥漫着浓烈的白色气味。似乎有了素风飘飘的梦幻之美。
      而我,除在悲伤的气氛里陪着掉几滴眼泪,最重要的是渴望吃一顿美滋滋的萝卜白菜煮豆腐,再加几点肥拉拉的肉。这招待,叫吃烫码肉。
      打铳也讲规矩。进材、跑马、封殓、烧灵、出丧等重大环节,要拼命打,越响越好,渲染出庄严热闹的气氛。而平时打不得,有禁忌。那年,我八十四岁的外公寿终正寝,是喜丧。铳没响,兴奋得差点跳起来。为啥?有烫码肉吃了。娘却脸一垮,吃、吃、吃,就晓得吃,也不看是谁老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一阵风飘到舅爷家。果然一片白,灵堂搭起来了,对联上了墙,白色的孝衣也在阳光里晃,很刺眼。轰轰轰,粗壮的三眼铳在几个汉子的手里喷出火光,一震一颤,想制造哀伤的情调也很难,仿佛是件无比快乐的事。刚进门,娘终于喉管咕咙一响,嘴一瘪,咽出一泡眼泪。长喊,爷呀,爷呀,我的个爷呀——!似乎在作歌唱,就这么两句,没得下文了。我在灵堂前下跪、磕头,行礼,侧身一瞟,却看着她搜肠刮肚想哭出特色的情状,忍不住笑了起来。娘眼一鼓,也显出一丝抿笑。只有老得一团模糊的外婆,搬了把凳子,坐在安放外公遗体的木门前一起一伏地哭着。哭得很投入,很庄重,慷慨激昂,威风凛凛,把一个老嗓子都哭咽了。两行泪水,在皱巴巴的脸上流成了两条水道。你想,风风雨雨数十年,一朝生离死别,哪有不伤心的呢?就连那个江郎才尽的江淹也说,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其实,外公没啥特色,从许多个日子走来,披风沥雨,连生产队的保管员也没捞一个。最大的特色是驼,驼得像只虾公。走路的样子,一摇一晃,活生生的像驼鸟。生了我娘等六个子女,要吃要喝,不勤俭还真不行,一张背硬生生的给累驼了。驼了没什么,至少是一种蓄势,成了一张引而未发的弓。问题是这么一张弓,怎么装入棺材,岂不成了一弯新月两头翘?更何况在阳世间受苦受累了一辈子,总不至于到阴曹地府或极乐天堂还矮谁一截吧。
     我的担忧果然被言中,轰轰轰的铳响后,要进材了,这是极要紧的大事。乡下把老了的人装进棺材,喊做进材。我却希望这个仪式快点开始,快点结束,因为等烫码肉吃等得不耐烦了。不一会,唢呐和爆竹终于响了起来,一片热闹,也有点儿哀伤。明亮的光里,两个汉子抬着我驼背的外公,晃晃荡荡,束手无策。突然,吹吹打打的假和尚停下唢呐,扔了一句,傻呀,用脚踩背,使劲踩,不就直啦。汉子恍然大悟,把外公放在铺了晒簟的地下,又哗啦一下翻过来,扑着。果真脱了鞋,踩在背上,整个身子押了上去,使出狠劲一踩,外公身上的骨头立即嘎吱嘎吱地响,极有节奏地响,响得格外清脆,仿佛一根根在断裂,在炸响,在轰鸣。这声音,清脆,悦耳,而又恐怖,传入人的体内,似乎所有人的骨头都在响,朝着一个方向响,密密匝匝的,汇成了一种哀伤的音乐。然后水样地在空中流淌、穿越。刹那间,恐怖的气息弥漫开来,覆盖着整个屋子。这声音听了,毛骨悚然。外公,那个弓着身子在土地上行走了一辈子的老头儿,此刻终于挺直了脊背,被人安静地装进棺材。一晃,躺进了一眼无法望穿的黑色世界。这时,我看见娘的喉咙哽咽了一下,一颗晶亮的泪珠哗然滑落。我知道,这伤感是真实的,发自心灵和血肉深处。外公那隐含了太多的沧桑与苦痛的背,突然间变直了,仿佛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叫人一下子怎能接受呢?。
      外公是个勤俭的人。他的一生我知之甚少。印象里,那张驼背呈直角,如同一把角尺,在丈量着什么。平日里,好像总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系一根草绳,脚下桶一双鲶鱼套鞋。走一下,嗬嗬地响。移一步,颤颤惊惊,像个幽灵。那个初冬的上午,风一刀一刀地割,把空气割成无数块碎片。我去枞树岭买火柴,隐约看见他在山边捡柴火。一到冬天,林子里会落下许多枯枝和树叶,还有不少枞子砣。黑森森的树叉,一如他瘦骨嶙峋的手爪。他一边放牛,一边用竹耙将大把大把的枯叶拢起来,塞入箩筐。那驼着背抓耙东西的样子,成了林中一景。耙一下,挪一步,驼背也拱一下,挪动的轨迹便在冬阳里慢慢延伸。不料磨光的鞋底没站稳,突然一滑,身一晃,被他的年龄给绊倒了。呼呼作响的风里,一连打了几个翻叉,那情形,也成了个滚动的枞子砣。刹那间,我的脔心蹦到口里,差点抬脚扑过去。不一会,他却一声不吭爬了起来,用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叶片,又重新拾起了耙箕。这一跤,跌得不算太重,但能隐隐感觉到痛。这痛,从空中传过来,一下钻入了我的心里,一搐一搐。便想,一个与土地打交道很久的人,可能不会轻易喊痛,那种痛即便深入体内,也用牙齿咬着,忍在心里。也许,痛,早己习惯了,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似乎没有痛,才不叫乡下和乡下人的生活。据说,他的背是大鸣大放那阵,错说了句什么,被人吊在礼堂的横梁上给打驼的,还吐出了不少血。后来便越来越驼了。背一驼,与地面贴得越近,世界看得越清楚。这些,是娘后来告诉我的。还说,每次别人拿这事开涮,他却一脸尴尬地回应,国家的形势谁估计得到呢?!
      他说的是真话,并非自宽自慰。
      而我,意识到了一个农人的善良和坚韧,还有一颗能包容的心。即便外界的空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不吭声。这让我刹地明白一个实诚得如泥土一般的人,能活到八十多岁,真不容易。可能,他把一些人的阳寿挪过来一起活了吧。
       老头儿不止驼,还吝啬得要命。生前,我很少见他的碗里有白米饭,装的尽是红薯南瓜。一餐三碗唧吧唧地吃着,舌头儿卷着,把一只瓷花饭碗舔得干净净的,光亮亮的,一滴渣儿也不剩,几乎快把一个舌头吃得粗拉拉的了。娘说,外公教育她最有名的话不是别的,而是那一句——好呷如小赌——败家。这话,我信。他的小器,我曾领教过。说穿了,与葛朗台不相上下。那年正月初二,去给他老人家拜年,依照习俗,得压岁。好容易等到中午围桌吃饭,老家伙终于眼一乜,嘴一撅,大喊,开压岁钱啦!此刻,我的心情如花开放,乐得屁颠屁颠。他在口袋里摸索了老半天,终于摸出了什么,捏在手里,捏得紧紧的。却要我把眼睛闭上,不准看,只能伸手。我把手伸得长长的,心捏得紧紧的。茫然中,突然感到有一股凉意自手掌传入内心,凉丝丝的,油滑滑的。睁眼一瞄,竟是一粒黑色扣子,还黏着一汪绿荫荫的鼻涕。那滋味,腻滑,粘稠,毛骨竦然,如有条毛毛虫在心里爬。望一眼,恶心死了。赶紧手一甩,蹦出丈远。老家伙却哈哈大笑,抛出一句,要不是外甥还不给呢!  我记住了这话,也记住了那个场景。以至于今天我也保持着时时节约、极少浪费的习惯,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
      烫码肉终于开场了,其实是烧锅子。每八人一席,从厨房领了三脚铁架和一个盛了萝卜白菜粉丝豆腐外加十来片肥肉的耳锅以及一抱柴火,放在墙角,各自烧。那情形,像集体野炊。到处是火光,到处烟雾缭绕,其乐融融。一阵猛火后,锅子咕嘟咕嘟地响,散发出醉人心魂的香气,一双双饥渴的眼睛充溢出无穷的欲望。众人围着锅子蹲下,或者坐在几口垒在一起的草砖上,用筷子夹菜,抿几口谷烧,一派悠然。一张张嘴,敞开着,油光闪亮,像一个个发光的喇叭。我们盛了饭,挤进人缝,飞快从锅子里捞了一堆和菜,站在一旁兴奋地吃着,走一路,吃一路,筷子一捣,风卷残云,不一会,便碗底朝天了。而嘴巴上的油水在灯光里闪烁,射出其乐无穷的光辉。那种衣食短缺年代里无比美妙的感觉,直到现在仍在心里荡漾浮现。一句话,太美了,太美了,妙不可言。
      抹一下嘴巴,开始喝茶,一杯一杯地喝。喝得满肚子荡荡响,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儿。这种有吃有喝又开心的享受,只有外公这类皆大欢喜的丧事才能体味得到,谁不向往呢?显然,比红薯南瓜的待遇高级多了。
      轰。轰。轰。三眼铳响了,充满了快乐。又干啥?跑马。这是个重要环节。三张威武的八仙桌呈品字形架在地坪上,身着暗红袈裟的假和尚手里捏着一只纸篾扎的白色竹马,领着一群白衣飘飘的孝子孝孙绕着桌子转,铜黄闪亮的唢呐吹得天花乱坠,腮帮子一鼓一鼓,像一开一合的蚌壳。绕了三个圈儿,唢呐戛然而止。假和尚另一只手里的铜铃一摇,喊,孝子孝孙上前跪。我们赶紧跪下,跪成壮观的阵容。袈裟咿咿呀呀地念了一通,不知所云。突然,又喊,但只吐了一个字,起。于是,我们满脸欢笑地爬起。可不到一分钟,袈裟又丢出一个字,跪。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干脆蹲在地上懒得起来了。老大的铳声接连不断,震得夜空在晃,铳孔的火花把夜色给烧红了。这声音,不知我外公听见没有,倘若听见了,该欣然而卧、含笑九泉了吧。铳声一片隆然时,开始跑马了。所有的孝子孝孙中,只剩我四舅一人跟着手捏竹马的假和尚在跑,这叫孝子赶和尚。如若逮上了,一场佛事的报酬便打了水漂。和尚善跑,踩着莲花步绕着桌儿转,四舅练过武功,更善跑,旋风似的打着圈儿。不一会,就将那假和尚逮住了。地坪里即刻响起哈哈喧天的笑声,一个个差点笑瞎眼睛。袈裟喘着大气,胸口一起一伏,也笑。丢一句,贼日的,行。
      外公不是贼,可能躺在棺材里偷偷地笑呢。丧事办三天,到了第三个晚上,是要封殓的。吃罢又一餐烫码肉,三眼铳如期响起,轰地一响,唢呐便呜嗷呜嗷的咽,想咽出一片愁雾。爆竹也如麻腾起,噼里啪啦乱蹿。封殓了,我外公的黑夜真正降临了。外婆、我娘以及几个舅娘姨妈一群扯着一具乌黑发亮的棺材呜呜咽咽一片,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泼洒出来,哗哗四溅,流成一片壮阔的水系。巨大的铳声里,她们各具情态,各显风格地将外公一生的华章彩段进行现场演讲,一一彰显。仿佛想唤起外公的回忆,又像是对他进行一次人生的总结。哭声汹涌澎湃,交织成一条河。我娘到底哭了些什么,不知道。好像还是那两句,爷呀,爷呀,又没得下文了,只有一股股泪水是真实的。但,我清晰地看见那口漆黑沉闷的棺材盖,咣当一响,将外公和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至此,他的一生才算打上了一个圆整的句号。这情景,让人想起黑夜来临那一刻的无限惆怅和悲壮。
      退到一旁,我偷偷抹掉几颗眼泪,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心事。觉得人的一生太短暂和无趣了。每个人都是带着一声啼哭来到这个世间的,在土地上晃荡了一辈子,经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与苦痛后,又在一片泪水交融的哭声里作别人寰,充满几多无奈和匆忙,仿佛无法摆脱的宿命。千百年来,土地上的人,无论贵贱,无论善恶美丑,轮番在岁月的缝隙里消失了,付与残阳落照。显然,外公是幸福的,至少挺直了腰杆躺进了一口厚重的棺材,比起我那杏花奶奶背负着一个“破瓦壶”的名号被一卷破晒簟裹着随便埋了强出许多。
      据说人死后,灵魂三日不散,空气里弥漫着他的气息,甚至生前经过的地方会有幻影出现。这些,听着有点玄,而我把鼻子和耳朵放大,细心听闻。偶尔听到一种声音,或闻到一种味道,怀疑是从外公身上发出来的。当然,最想看到的是那张驼背。走进那间湿气很重的睡房里搜寻了好久,都是空的。茫然中,却发现暗黑的窗子上织了一张蛛网,那只驼背蜘蛛一动不动伏在中央,眼睛睁开着,若有所思。也许,是在捕捉它的生活吧。又听说,人死后的魂魄能在一些动植上作出快速反应,形成一种幻象。那一刻,我疑心那只蜘蛛便是外公的化身,仍在不停地忙碌。或许,张开着的蛛网,既是生活的经纬,又是谁也逃离不了的命运。
      老头儿用过的犁耙、锄头 、镰刀 、箩筐和耙爪什么的还在,码在墙角或木楼之上,成了一个个搁浅的符号。恰恰,这些符号组成了他的生命谱系。
      外公死后到底变成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不过此刻,他从头到脚穿了个齐整,一身崭新的寿衣、寿鞋 、寿袜 、寿帽,连腰里也系上了与阳寿相等的寿线。我想,这样的穿着,即便逢年过节也享受不到,并能赚得大片的爆竹、灯光与铳声,还有无穷的白色气味,是许多人无法比拟的。面对热闹响亮的铳声,大概可以含笑九泉了。堂屋里,唯一的黑色是那口齐腰高的棺木。黑得庄重、严肃 、发亮,照得见人的影子,仿佛成了一种离世的象征。坐在棺木前,我看见了那个用金粉写成的篆体”寿“字,大而粗壮,线条饱满圆润,像一条条皱纹,又像一个人的肢体。用手一次次地触摸,感觉有少许温度,好像碰到了外公平日里的身体。或许,人的骨肉气血和一生的遭遇全浓缩在这个字里。六十为初寿,八十为中寿,百岁才箅是高寿。老子也说过,死而不忘者寿。我不敢肯定外公离世后不被时间淡忘,至少他的影子和声音会活在子女的回忆中,成为一段岁月的记录。而我,透过寿字,看见的却是一个人走过来的足迹和背后隐藏的无数风雨。可能,谁也跑不出天地之间一个寿字的安排,大概也是人的一种宿命。
      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称意。像我外公这等平凡得如一颗枞子砣的庄稼人,能在稠密的爆竹、三眼铳声以及热气腾腾的烫码肉香里闭上眼睛,算是一种幸福。
      翌日清早,一阵风卷残云吃罢烫码肉后,震天震地山摇水晃的铳声响起。该出丧了。爆屑乱飞,唢呐呜咽,气氛一片哀伤。八个精壮努力的汉子组成八大金刚,将漆黑发亮的棺材用手托着,使出狠劲,缓缓抬出堂屋,努力抬高,不让棺材触着了门槛和门框。否则,极不吉利。然后,放在地坪前早已备好的两条木凳上。在铳声、唢呐声和鞭炮声交织的悲凄气氛里,八个汉子(丧夫),咣当一声,跪下,磕拜。然后用酒盅粗的缆绳将两根粗壮扎实的丧杠贴着棺木五花大绑起来,一前一后还有两根子杠,也绑得格外牢实。孝子孝孙自然一片素白的跪在地上磕头。女人,当然还有极少数的男人,哭得一片呜哇呜哇的响,似乎要把死去的人哭醒。又一阵铳响,发丧了,那个还不见老的祖恩舅爷举起一只硕大的瓦钵,朝地下使劲一摔,当,破了。这个动作,叫拌煞。瓦钵一摔,鬼怪邪气纷纷让道,可以起驾了。这一刻,天国的福音也悄然降临,开辟一条崭新的路。或许,沿着这个方向行进,会揭开生命中新的一页。丧夫的腰一弓,身一挺,齐声喊,起嗬——!巨大的喊声,一浪一浪传开去,水波似地覆盖村庄,将树上的老鸹也惊走了。一身白的女人们便扯着棺材,不让走,像一群蚂蚁拉着一只蜻蜓,来回蠕动。我知道只是做个样子,不是真的。但做个样子比不做好,毕竟是最后一回。在一片惊天动地的三眼铳声里,高大壮实的祖恩舅爷举着一杆高高的灵旗在前面奔跑,领着一条白衣飘飘的送葬队伍向山坡的坟场上行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铳声戛然而止。仰头望天,天空仍在晃,还有一些不可知的光芒在闪。定神一看,一轮红日拱出了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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