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人物·记忆（四）

丸子汤
      几十年前，北京的冬天多风多雪多寒流，早晨上学的孩子全副武装得如一个球：棉袄棉裤棉猴棉鞋棉手套棉帽子外加围脖口罩。当年多数人住平房，取暖保温条件远不如现在，吃饭便都喜欢有点热乎东西，最好是热汤面或粥。北京人不喜欢喝汤，也不会粤式煲汤，常出现在普通人家饭桌上的汤，用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了，喝汤的习惯则和广东人反着，是在饭后，故有溜缝的说法。
      北京人做的荤汤，以喂汆萝卜或虾皮萝卜汤和白菜丸子汤最常见。当年，家里没老人的双职工夫妇下班后相当紧张，要先捅开封着的炉子，待火上来才能做饭，既要做主食又要做副食，天天如此，劳动强度不小。为了省事，往往做个汤了事，既有菜又有稀的，同时还能满足取暖和营养需要，一举多得。羊肉发暖，喂汆萝卜当然最理想，可那时羊肉只卖给回民，汉民平时基本买不到，周末虽少量供应却要排大队，于是白菜丸子汤就成了首选。下班顺路买几毛钱的肉馅，回家有现成的储存大白菜，不必为准备食材多费心。
      白菜丸子汤的做法很简单。肉末里加葱花姜末，略点料酒，加水后用筷子搅，其间放盐，根据口味也可以放酱油，这个步骤称打馅。打馅不能急，水要一点一点边打边加，而且要朝一个方向打，这两点有一个没做到位，馅就会打散，下锅成不了丸子。有人为保证丸子成型在馅里放淀粉或鸡蛋液，但口感都不如水打的好。馅搅到发粘、搅起来费劲，就打好了。用葱花炝锅后下切好的白菜略微煸炒后加足水——或直接以清水煮白菜。锅开后，用小勺把馅团成丸子下锅，开两开离火，在汤里放盐和味精，也可以点几滴香油，就大功告成了。不同家庭的白菜丸子汤在细节上会有所不同，且有不少变型，如另加豆腐或粉丝。
      白菜丸子汤虽然简单，却能在佐饭的同时保证人必备的蛋白质和维生素。白菜丸子汤就着馒头或米饭，再来点咸菜酱豆腐，在当年算是一顿说得过去的饭了。如果在汤里加些胡椒粉，就更能突出驱寒发汗的功效，能喝得人周身通泰。喝酒的人，也可以拿白菜丸子汤当下酒菜，惟需多些丸子。
      小学二年级，班里转来一个姓杨的新同学，他家住前海北岸那红色广亮大门里，那个几进的四合院是地质部宿舍——后来改为唐克住宅，杨家住大门右手的倒座和正院的一间西厢房，平时家里只有姥姥和一个上中学的小舅。杨家人都文质彬彬的，他父母平时很少在家，偶尔见到，对我居然很客气。可能是脾气相似，杨一转来，我们俩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每天都要一起上学下学，放学后他总要拉着我去他家玩一会，因此多次看见过他家吃饭，可却只对他家的白菜丸子汤有印象。那是一个冬天的中午，他家人很齐全，正围着小桌子吃饭，每人面前都有一碗白菜丸子汤，盛着汤的锅则放在桌子中间……
      一个夏天的中午，杨对我说，他父母要下放到湖北干校了，全家也要跟过去，以后只能写信了，并随口说了通信地址。那天，杨第一次带我去了他家西屋，屋里，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帆布口袋，应该是准备运走的物品，靠门的三屉桌上堆着很多放注射液的小纸盒。杨打开一个纸盒，瓦楞纸隔开的小格子里放着花花绿绿闪闪发光的石头，每个小格子上有个很小的口取纸，写着极小的字。杨说，他父母是学地质的，这是他们在野外探矿找到并留下的矿石。我根本记不住这些矿石的名字，看了几盒便索然无味。杨又打开一个帆布口袋，里面竟全是邮票。他说，这些没整理过的邮票不打算带走，如果我要可以全拿走。虽然我父亲集邮，但我从小就被教育不能要别人的东西。见我没有要的意思，杨抓了一把塞给我，说留作纪念，不算要别人的东西。后来我父亲说，大部分是苏联和东欧邮票。
      某天，杨没到学校，那天我根本没心思上课。放了学赶紧跑到他家，倒座和西房全都搬空了，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忘了写下他家的地址。回忆了好久，只隐约记起“某某信箱第九十二分箱”，可前面的数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至今，我冬天仍做白菜丸子汤，也经常因这道简单的汤菜想起与我同学一年的杨，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最要好同学，而他的突然消失，使我第一次领悟到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生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