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故乡来

　　肯定有一股风，从一个长满老榆树的地方，吹着。把一粒种子一直吹一直吹，就吹到了十里以外，百里以外。或者更远。
　　那个长满榆树的地方，叫故乡。那一粒种子，叫游子。
　　二十多年前，背着不太厚实的行李，像所有怀揣着梦想的人一样，从一条只有两道车辙的小路走出，过了两个叫田村和远尚的村子，趟过一条叫十里河的河流，踏上等好长时间才能等到一趟的长途汽车，一路向东。从此，一粒种子开始了在异乡的生活。在异乡生根，在异乡发芽，并慢慢地长成一棵树。然后，在一年一年的风雨里里长出叶子，再落尽叶子，并一点一点地老去。这是每一棵树的宿命。
　　只是，当一粒种子在异乡长成一棵树后，他的果实里总会夹杂着一种东西，咸咸的涩涩的，于一个一个有月无月的夜晚在心头萦绕，并逐渐变成嘴里哼出的乡愁小调。
　　在城市安家以后，故乡就永远成为故乡了。每一次回去，总是匆匆如过客。不是心如过客，而是身如过客。
　　偎在爹妈的关切声里，躺在带着泥土味道的暖炕上，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长大的人，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再一次变成一个孩子。而窗檐下一只曾经熟悉的家巴雀儿，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细看，它是一直盯着你的，它的目光一动不动。它肯定是在跟你说着你离开后这里发生的什么事情，它的口音一直是这里的方言，而你的语言体系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每一次的回归，都会伴有一次离开。每一次的离开，都会带上满心的惆怅。
　　看一眼院子，一切都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一切都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墙头上一棵陈年的枯草，一直沉睡着的样子，听见了母亲大声说话的声音，就晃了晃身子，猛然醒来了的样子，身子扭动着，发出轻微的“沙沙沙沙”的声音，莫不是在问：此去，几时倘归？
　　而母亲，早早就开始打包了。正如我曾经写过的一首叫《包裹》的诗：“一碗饺子/一袋咸菜/或者几粒糖，包裹/是母亲塞在我手里的。母亲一直在忙/翻箱倒柜/把陈年的东西都翻出来了/随便一件都要问好几遍：你们要不要？出门时母亲还在忙着/车已经走出很远了/母亲的嘴还在动着.。有一句话/母亲总怕没有装进包里。”
　　这个叫故乡的地方，把一切都装进你的包里了，却还总担心仍有什么东西没有装进你的包里。
　　身在异乡，总有飘忽的感觉，努力让根扎下去，却又总会感觉到脚下土地的坚硬。努力让自己融进这个地方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并努力以一样的节奏行走，想踩出自己的足迹。回头看，却发现“城市的水泥路太硬，踩不出足迹”。许多时候，站在一座高楼与另一座高楼或者许多高楼之间，左右看看，觉得周围没有人，眼泪便出来了。是一种任性，是一种不由自主。眼泪流着流着，猛抬头，却感觉每一座高楼的每一个窗户后面，都有一双或者许多眼睛在看着。
　　心里总有这样一个电视镜头：一泓细水，从一条小山沟流出，一直流一直流，在一个越来越开阔的地方，它回头看了看后边，它是想念出发的地方了，它突然很想很想回去，但它身后的浪推着，它只好继续向前了……
　　所有的水流都无法回到出发的地方了。
　　所有的告别都包含着无奈和终也去不掉的失落。
　　在若干个梦里，总会听到有风在吹，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恍惚又感觉风不是在吹，是在说话。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方言。
　　便迷迷糊糊地问：风从故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