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红蜻蜓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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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如烟的往事
洋溢着欢笑
那门前可爱的小河流
依然轻唱老歌
如梦如烟的往事
散发着芬芳
那门前美丽的蝴蝶花
依然一样盛开
……
……
每当听到孟庭苇唱《往事》,我的心就像北归的燕子,悄悄地出发,向北,向东干脚。
东干脚,在春暖花开的日子,就会多一个逗留的客人——回来的燕子。燕子走的时候,大家知道天要凉了。燕子回来,大家知道要忙农事了。田野里犁田的人,挥着无名指大小的桩子棍,一声吆喝“起”,黑牛就像一个齿轮一样,靠着田埂转起来。田里的青草或者草籽(紫云英)或者油菜花,在犁弓之下纷纷翻转,被泥土掩埋。犁过几犁,燕子来了,在新翻的泥土里啄食或衔泥,跳跃着,腾挪着,像大地的精灵。一只两只,五只十只,十只二十只……。衔了泥,穿过平坦的田野,飞到屋檐下筑巢或补巢。老人或妇女,在屋檐下晾衣服。看了燕子,看看天,自言自语地说:“才洗了一桶衣服,还没晒起来,又到中午了。”
上午,田里的水还清凉沁脚,大人下了水,一边牙齿打“咔嗒”,脚被水冷水激得通红,一边笑着——或者只是在在咬着牙齿耐着冷。太阳步步升高,大地一片和暖,犁田的人把裤管挽得高高的,衣袖捋到胳膊的“老鼠肉”上,腰间捆一个鱼篓,翻过泥巴,发现了泥鳅鳝鱼,就喊一声“哇”,勒住牛,弯腰捉了鱼,塞进鱼篓,又喊一声“起”,牛得了号令,又任劳任怨的沿着荒田绕起圈来。田野里,明黄的阳光像炭火一样,而此起彼伏的“哇”“起”,像号子一样,让劳作充满乐趣。东干脚被几场春雨洗去了积郁忧愁一样,在阳光里明朗起来,土墙上的一块一块的土砖,这些历经风雨的脸,也温和起来。蜜蜂、蝴蝶、燕子、麻雀在巷子里,在各自的领地忙碌。青桃、黄皮李子、青梨,还是指头尖般大小。我们这些孩子,更向往的是五、六月的日子。
五、六月,地里的豆子熟了,田里的稻子熟了,桃树上的桃熟了,李子熟了,地里的西红柿熟了。在东干脚,桃树到处都是,各家各户都有,少的一两棵,多的六七棵。我们这些孩子在看桃树的时候,还分彼此。上了桃子树,桃子就是大家的。我们就像孙猴子,东干脚就像蟠桃园。摘了桃子,在村东边的洗衣埠头洗干净了,或抓在手里,或翻过小褂子前襟兜着,跑回东干脚的晒谷坪上,把各自的战果放在一边,开始做游戏。我们做的最多的集体游戏是“老鹰抓小鸡”。黄头发的付珍姑姑做老鹰,机灵的土玉斋公做母鸡,我们排在他后面,一个一个揪着前面一个人的后衣襟。付珍姑姑扑过来捉人,捉到谁,谁就替换她做老鹰。为不被捉住,我们都躲避她,在土玉斋公后面,像一条水蛇一样摆动。
晒谷坪前面是半截河——老河,村里人改做了鱼塘。河坡上,有七棵箭杆子一样笔直的翠柏,像东干脚的七个卫兵。水塘上,芦苇边,有一蓬密密麻麻的红蜻蜓在飞。水塘里的水,最深不过大腿根。它们就在这深水之上飞,颤动翅膀,忽上忽下,飞到水面用屁股点一下,又飞起来。看到那蓬密密麻麻的蜻蜓,我们知道,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红蜻蜓飞红蜻蜓的,我们玩我们的。东干脚因为我们热闹。夜幕降临,各回各家,月光如水,油灯如豆,东干脚的人听到的,只有巷子里的狗吠和远处猫头鹰“走心”的短促的尖叫。有人会关心一下屋檐下的燕子,看看燕子还在不在——燕子还在,预示着平安,不仅仅 是燕子的平安,也是这个家的平安。那么多的红蜻蜓去哪了?大人知道,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答案:躲到草里去了。只是,没有人有心情去看一个究竟。
每个下午,放牛回来的,打猪草回来的,跟父母到地头又随父母回来的,东家的,西家的,前面家的,后面家的,村东头的,村西头的,来做客的,只要是孩子,不用吆喝,都会到晒谷坪上站一站,一个碰到一个,在一起,几个碰到一起,就开始做千遍都不厌倦的“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我们在晒谷坪上奔跑尖叫乐呵,红蜻蜓在不远处的水塘上聚集飞动。满脸胡茬的勒火叔叔扛着锄头——他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大串联的时候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他一个人站在石桥上,盯着红蜻蜓,在夕光里像泥塑的一样。或者他在看着我们,或者他在看着东干脚,或者他在看自己的影子。他看什么,是他的事,不影响我们相互追逐寻乐。
一个黄昏,手脚灵巧的土玉斋公没来——叫他斋公,是他老子老给他剃一个光头。稀稀拉拉的几个孩子在晒谷坪上“跳飞机”,听到洗衣埠头那边有人喊“有人浸死了”。在四围做事的大人听到了叫喊,有的连锄头都不要了,飞奔而来,溺死的是我家一巷之隔的土玉斋公。这个白皙的小后生,这个在生时没吃饱过一顿白米饭的猴子,悄然离开了我们。他的身子软软的,没人相信,他真死了。弄来凳子,弄来牛,嘴对嘴吹气,还是没用。他姐姐哭起来,他爹哭起来,他的聋娘哭起来,全村人潸然泪下。
土玉斋公是我们伙伴中第一个死去的人,十三岁。接着是付珍姑姑,五十岁;建平兄弟,四十三岁。
当我听着孟庭苇唱的《往事》,立在新屋前,看着面前的晒谷坪,内心里很有一种无力感和迷失感。燕子,不知所踪,红蜻蜓,不知所踪,麻雀,不知所踪,田里沟里河里的鱼,已经被人用麻电机清扫过。孩子们躲在家里,看动画片,玩手机游戏。大人们——当年的我们,流落四方,和祥的东干脚,已经变成清冷的城堡。而我,成了孤独者,一只生死漠漠的红蜻蜓。
20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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