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在夜里说话

　　火光/文

　　梦来的时候，我并未完全入睡。我听到了火车的鸣叫。一列火车正从小镇的边缘驶过。我不知道这列火车是驶往北边的哈尔滨还是南边的广州。正当犹疑的时候，一棵树出现了，朦朦胧胧，它在和我说话，然而说了什么,却辨不清，只听到它发出婴儿般的声音。我叹了一声，这是棵不肯老的树啊！是一棵柚子树，它生长在我老家后山脚的池塘边。一棵树是什么呢？它就是一棵树，从种子到小芽，再慢慢生长到大，开花或不开花，结果或不结果。一棵树有时却又不仅是棵树，它承载了特别的意味。在奶奶眼里，我家的柚子树就很特别，它昭示着爷爷的失败，奶奶认为，爷爷是个失败的男人。
　　爷爷人高马大，庄子里无人能及。他力气过人，四箩筐谷子叠在一起挑，脚一点也不乱。但奶奶说，那有什么用呢？爷爷一生劳累，年青时放过排，走过丁，粜过米，走过脚夫。生产队时，爷爷每日在地里劳作。夏天他不穿外衣，只挂条短裤，身体被晒成古铜色，如桐油漆过。爷爷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犁，耙，插秧，收割，样样精通。他六十岁，跟几个年青人比赛，竟一点不输。奶奶还是说，那有什么用呢？奶奶看爷爷，眼光时常带着不屑。爷爷说，你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你要杀人吗？奶奶说，杀你又怎么样？奶奶固执地认为，爷爷是欠她的，下辈子都还不清。
　　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了专业户，那时爷爷已六十八了。他竟也蠢蠢欲动。他说，我要做专业户。起始我们都以为他开玩笑，他却立刻就行动起来。他开始在山脚边开垦，把小水竹及各类灌丛砍倒。都不清楚他要捣弄什么。终于有一天，爷爷从集市上扛回了柚子苗。爷爷强迫奶奶去挖树洞，奶奶虽嘴巴不停嘲讽挖苦，却还是随了去。爷爷有他的计划。他每年都要种柚子树，要让后山脚长满柚子树。可到第三年，他就停止了。他没了力气。爷爷说力气哪去了，被狗吃掉了吗？更糟的是柚子树开始莫名地枯死。这让爷爷惊慌，但他寻找不到柚子树枯死的原因。待一棵棵柚子树死去之后，爷爷更显苍老了。爷爷的柚子树，成了奶奶口中的笑料。爷爷的柚子树倒也并未全军覆没，有一棵，栽在池塘边的，看似淹淹一息，来年一得春，又发出了新芽。在那个春天里爷爷到那片地上看过几次，但他并没有因为那单薄的绿而激动，仿佛是那块地剌伤了他，此后他竟极少到那边去了。
　　我们都以为爷爷将安静下来，可他突然又有了新计划。听上去像是要对他的人生作出大规划来。他打算养母鸭。父亲说，你以为你还年青啊，还能养母鸭。爷爷说这不管你的事。爷爷果真养起母鸭来。他养了八只母鸭，与庄子里别的母鸭群相比，他养得实在太少，因而特别孤零。爷爷赶着他的八只母鸭，他让它们在路上行走或下到田里觅食。他的身体竟也越来越健朗。秋阳似火，爷爷时常寻个阴凉处，铺上稻草，然后睡下。没过一个月母鸭下蛋了。母鸭每下一个蛋，他就在一个小本上记下数。他要让母鸭生一千个蛋，后来又说要生一万个蛋，似乎他养这母鸭就是为某个数字而奋斗。
　　爷爷终究未能完成他的目标。某日半夜爷爷醒来，想去小解，发现手脚动不了。他喊道，春莲，春莲。奶奶被他吵醒过来，说，大半夜的，你是不是想死。爷爷瘫了，半边瘫。在此后的好些年里，我们庄上下水的村子有好几个人也瘫了，他们都没活过一年。爷爷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他一直活到了二000年。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回来后他自然再也不能去看母鸭。他的一条手臂和一条腿变得异常坚硬，他只能借助拐杖行走。好好的怎么会偏瘫？有人说是爷爷在野地里睡坏了，那野地多大的湿气，那是能随便睡的？也有人说生产队时爷爷刹农药太多，特别是背着喷粉机喷六六粉，而稻田里虫多的时候又正是酷薯天。
　　爷爷脾气大起来，好像谁都欠了他什么，时不时就嗷上几声。爷爷的嗷叫让奶奶很烦，奶奶说你嗷什么呢？再嗷也是这个样。爷爷嗷叫得更响亮，如一匹受伤的狼。但过了半年，爷爷不嗷叫了。他安静了下来，时常坐在门槛上看远近的山与田地，有时对着天上的云也能望半天。某日，爷爷想起了他的柚子树。柚子树已经高过人头，或许因为临着池塘，竟有几份蓬勃。爷爷开始给柚子树施肥。他的手脚是很不便的。他把小铲搬过去，把肥一点点搬过去，就像蚂蚁搬家。搬运肥料对爷爷来说难度很大，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把肥装在一个小桶里，往脖子上一挂。爷爷拄着拐杖蜗牛般蠕行。他不许别人帮忙，有一回奶奶怕他摔倒摔出事，将小桶从他脖子上提下来，他大发雷霆。爷爷显然不愿任何人染指他的柚子树，他把这棵树从家中分离了出去，当作他独有的财产。自此奶奶便再不搭手，只感叹一个人竟能如此可笑。
　　记不清是哪一年，爷爷终于有了收获。从柚子刚落果爷爷就盯着了，哪怕是躲藏在浓密的叶片中也被他寻了出来。起始是八个，某一天刮来一阵风，落了两个。剩下的六个倒是平安地活了下来。爷爷看着它们慢慢地大，颜色也由青渐黄起来。是一种似青似绿的黄，非常好看。个头又大又壮。中秋节那天，爷爷指定弟弟摘了两个下来，爷爷显然把它们当了宝，又指定由弟弟来执刀。然而几刀下去，却令人失望。皮特别厚，竟有一寸多，而里头的囊则仅小孩拳头大小。众人看着，都不相信竟有这样的柚子。掰开放入嘴，又极酸，牙齿轻轻一碰，就酸到了牙根。未切的那个，弟弟就不愿动刀了，怎么看它都像个骗子。奶奶呵呵地笑了起来，后来就把她手中的柚囊扔了。我们都知道，奶奶笑的，不只因为眼前的柚子。爷爷着实受了一击。好在爷爷很快就恢复了，就像不小心闪了腰，伸伸手踢踢腿又好了。他让我们明白，他并不在意这柚子好不好吃。特别是要让奶奶明白，他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变得特皮实，就像个顽皮的小孩。
　　爷爷一如既往地精心照料着柚子树。奶奶越把这棵柚子树看轻他照料得越用心。奶奶时常说，你就是这棵柚子树，它就是你。说得多了，爷爷就忿忿地回道，我就是它，那又怎么样？柚子树越来越高大，我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柚子树。结的柚子也多，少说了也有三四百，而且都胖嘟嘟的。它们挂在树上，从树顶依次挂下来，挤挤撞撞。很少再有人去摘了吃，爷爷也极少摘，他只看着它们。偶尔有小孩来，爷爷就拿拐杖捅下一两个。孩子们抱着走了，也不知是拿去吃呢，还是当球踢。
　　过了霜降，冷风冷雨一打，偶有柚子滴落。爷爷并不捡，落在哪就任其在哪呆着，姿势也保持着。待雨夹了雪，严寒更为酷烈，这柚子才落得多一些。这时候的柚子颜色也已不同，黄中有了紫红，看上去个头也小起来，就像人一老身架子便也要缩小。有时候地面落下了不少，池塘里漂了不少，看上去却依然满树的柚子。直到来年春，所有的柚子才会落下来，池塘内到处都是，地上也落满了。到这时候，爷爷便把柚子垒到一个角上，池塘里只要他能打捞上来的也都全打捞上来。柚子们躺在角落里，非常安静。没有人去动它们，只有庄子里哪位小孩受了风寒，咳个不停，才有人来找这柚子，说这经了霜雪的柚子治咳嗽效果特别好。
　　爷爷去世时对所有事情都未作交待，对于柚子树也只字未提。
　　爷爷过世几年后奶奶跟着我过了。她帮着做饭，扫地，侍弄菜地。我们的袜子破子她找了布片来补。有时也坐在门口晒太阳和打盹。有一天奶奶突然说，你爷爷的柚子树不知道怎么样了呢。我说还是老样子吧。奶奶要我回乡下一趟，还让我记得带几个柚子来。因为工作上的事，一时走不开，就让弟弟送了几个柚子来。弟弟说还是满树都是，与爷爷在世时并无两样。奶奶让我把柚子剖了，她吃了起来。柚子仍是酸，吃了一小瓣奶奶便把脸皱成了松果。我以为她不会再吃了，可她却说，好吃，嘴巴没味了，就得吃点酸。几个柚子吃完后奶奶叫弟弟又送了一些来。自此，有时是弟弟有时是我，把柚子给奶奶摘了来。每年都是小寒过后，奶奶要的柚子一定得经了霜雪。
　　几年前，奶奶也去了。奶奶过世后我再未摘过柚子，那柚子树也渐渐从记忆里淡去。我不知它为何突然会在夜里出现。我给弟弟电话说我梦见了柚子树，它跟我说话。弟弟笑着说，一棵树哪会说话？我说你去看看。没一会弟弟回了电话来，说柚子树还是老样子，和爷爷在时一个样，听他的语气好像爷爷仍在打理着那柚子树。想起了梦来的时候那列正驶过的火车，记得爷爷在世时铁路就说要修，却一直都未修，爷爷曾经说，铁路修好了，他要去坐火车。
　　下次回老家一定得告诉爷爷，火车已经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