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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滹沱河边探孙犁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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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河边探孙犁
  
  
李晓妮
  


  1
  
  说到河北的水乡,就不能不说到白洋淀;说到白洋淀,就不能不说到孙犁,正好像说到杜甫就不能不说到成都的杜甫草堂。可是,孙犁先生住在哪里呢?白洋淀旁边有他的草堂吗?
  
  为了近距离地同孙犁先生遥望,2012年的初冬,我趁着回冀中平原为父母上坟之时,我来到了位于安平县境内的滹沱河边,我带着先生的《白洋淀纪事》和《曲终集》,这两部书是先生的成名之作和封笔之作。这是两部内涵决然不同的书,如果不是深谙先生的阅历,不会认为这两部书是同一个人写的。滹沱河的下游有北方明珠白洋淀,为了增加阅读《白洋淀纪事》的现场感,去年夏天我去白洋淀采风,拍照。白洋淀的风景和先生写得相似,如今的白洋淀水依然荡漾,各种鸟儿依然飞翔,荷花淀里的荷花品种甚至比当年的更多了,只不过再没有战争的硝烟,没有了先生笔下的那些动人的故事,只有商品经济时代的熙熙攘攘。
  
  孙犁先生到底住在哪里呢?我去问鲁迅先生,先生在梦中告诉我,凡是热爱人民的人都住在他自己的心里。醒来大悟,孙犁先生原来是住在自己的心里。他的心是宽阔的,他的心装着白洋淀,装着他出生的安平县的东辽城村,装着水城天津,装着中国。他的家在哪里呢?在中国。
  
  时代的痕迹是可以消失的,而文学的痕迹无法消失,因为文学关乎心灵。历史是可以“过去时”的,只要心灵还存在,总有一些细胞和历史的某个瞬间契合。我到安平来,就是寻找这样的契合的,虽然孙犁先生的气息不仅安平有,安国县也有,保定城也有,延安也有,北京也有,而且先生最终的职业落脚地——天津,我的二叔和三叔都在天津工作,他们都喜欢孙犁。孙犁的足迹在天津很多,但是,我还是愿意来到安平,来在他出生的地方来打量这个地方的文化水土。
  
  中国的文化,自从宋代以后,逐渐南移,南国多才气,也多艺术家、文学家,甚至是思想家。中国的北方,在现代居然出了一位文学家,就像清代的沧州突然出现了一位纪晓岚,就让人惊叹不已。孙犁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现在的安平县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我走在冬天的滹沱河边,这条北方的重要河流,在冬天是寒冷的,河水并不充沛,与先生小时候的滹沱河肯定是两个样子,这条发源于山西省太行山的河流,全长587公里,是北方的生命河之一,这条河流经了安平县的孙犁的家乡,我想,当年丰沛的河水一定给予了先生丰富的文学想象。
  
  虽然是初冬,滹沱河水流汩汩,水有些混黄,岸边依然遇到了两只不知名的黑翅膀的白色鸟在嬉戏,这两只留恋北方的鸟儿啊,最终还是往南飞的。定州的堂弟驱车带我来到这里的,他告诉我,严冬时滹沱河会结冰的,岸边雪会很厚。但是在我的眼界里,滹沱河两岸是丰茂的田野,麦苗儿虽然很瘦弱,明年的春天一定会重新茂盛,想来,先生的父亲当年买的那50亩土地也在这片土地上安家。眼前的两只飞鸟盘旋了一会,猛地扎在水里,又冒出了水面,向远方游去,一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2
  
  我是用文化的眼光打量孙先生的。一个会写一点文字的人,未必有文化,而孙先生是有文化的。他的文化根源首先来自于水文化,水是万物之生命依托,没有水,就没有人类的生存。不知道先生是否意识到他的文学作品是由水文化滋润的。
  
  中国的北方虽然没有南国的水泽旺盛,但是,无数的河流还是令人浮想联翩的,对于河北来说,白洋淀的出现是可以让许多文人墨客心驰神往的。白洋淀旁边的女人们是可爱的,因为女人是用水做的(贾宝玉语)。先生从小是受过《红楼梦》熏陶的,对于水,对于水一般的女子热爱的,并把这样的热爱写到了文字里。
  
  说到孙先生,就不能不说到“荷花淀派”,其实,荷花淀只是先生的创作中的小的组成部分。有人说先生的小说里风景美,其实是人性美,是人性深处的“暖”。笔者由于崇拜先生,就搜寻了不少先生成长的资料,知道先生小时候在家乡认了一个干姐姐,这位干姐在女子高级小学读书,长得美丽大方,并且能读《红楼梦》,好说笑,对孙犁很是热情、爱护。她的刺绣和画的桃花都很灵秀,她是一个药房老板的女儿。儿时的先生是体弱多病的,断不了去药房取药,他是崇拜这位姐姐的,后来在小说中写了那么多的美丽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儿时的美好印象。
  
  文化和文化的深度对一个人的成长是重要的。在人们一味称赞孙先生的文学成就的时候,我更称赞孙先生的父亲,一个明理的父亲,竭力供养孩子上学,当然他不知道这个孩子将来是要对中国的文学史产生影响的。在先生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起着重要的作用,从东辽城小学到安国县高级小学是重要的,父亲骑一匹毛驴,小心地把他放在前面,走了六十里路,走出了将来对中国文学有影响的作家。两年以后,又是父亲护送13岁的的先生从安国乘骡车来到保定,进行升学考试,因为家庭经济方面的原故,初考不用交学费的第二师范,未能录取,改考上了河北名校——育德中学。
  
  生活可以造就作家,更关键的是造就心灵。在育德中学的学习对先生是重要的,学习扩大了他的视野,抗战解放了先生的热情和才气,他写《荷花淀》的时候,没有想到他会创造一个文学流派,那个时候他在抗战学院担任了文艺教官,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有文化的战士。先生一生对文学批评有着浓厚的兴趣,坚定不移地说真话,积极地发掘那些有才气的青年作家,关注他们的成长。这个源头可以追溯到育德中学学习期间,开始阅读社会科学、文艺理论著作和一些苏联文学作品,扩大了他的视野,并为后来的创作和评论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孙犁热爱家乡的劳动妇女,发掘她们的优秀品质,不仅描写她们的美丽容貌和素养,而且深入她们丰富、复杂的感情世界,写出了一篇篇堪称永恒的作品。从劳动妇女的命运的变化反映时代风云变幻。凡是伟大的作家都可以通过自己的作品建筑一个神奇的文学的王国,在先生的文学世界里,劳动妇女的形象栩栩如生。
  
  我行走在滹沱河边,那些人性之善、人情之美在河面上呈现,现实小说里的人物就复活了,尤其是那些善良纯朴的农村妇女形象,如水生妻、秀梅、吴召儿、春儿、妞儿……
  
  3
  
  我是一个文学后来者,不知道该怎样概括先生的文学成就。先生的成就有那么多专门的人进行研究,我再胡乱发言就显得不自重。我是从审美感觉中感受先生的,用现代汉语写出了中国北方女子特殊的美,在我的心灵中挥之不去.....在安平县,我在堂弟的陪同下,走在安平县的东辽城村的巷子里,村边有无边的田野,村里有高耸的白杨树,我见到了孙犁先生的侄儿和第三代第四代人,他们是普通的劳动者。说到孙犁,他们说,他一回来就到大队部找干部了解村里的农业情况,他爱这个村庄。在静静的街筒子里,有妇女在缝制被子,针线在她们手里自由地飞舞,使得我想起了在白洋淀边编苇席的女子......夜晚,住在了东辽城村,月亮升了起来,蕴含着先生文字里的温情,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白洋淀边的又薄又细湿润的苇眉子和长相好看的女人们。编席子的劳动很美好,也很经典,几十年前被先生捕捉到,沁在了文字里。
  
  我想起了一衣带水那边的日本的川端康成,他也是善于描写女性形象而闻名的。两个不同的作家在两个不同的国度。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两个国家之间正在进行着殊死的战争,是敌对的国家。但是在对于女性的态度上,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是共鸣的,是统一的,这也许是文学和政治之间的差别。在中国长期的封建压力下,女性的美得不到彰显和呈现,而在战争年代,孙犁先生成功地把劳动妇女的美呈现给了读者,影响了文学史。孙犁先生写作热情在于源故土、对人民的爱,而川端康成在于对于生命的幻觉。
  
  我尊重孙犁先生的原因之一,在于先生不仅仅文字做的好,而且做人做的淡泊,在做人和作文在许多作家那里成为悖论的时候,先生从一而终坚持做人和作文一致,说真话,说真诚的话,贯穿了他的一生,尤其是到了晚年,他像鲁迅先生那样“赶紧做”,对社会的不公与人性的险恶有较多的揭露批评,对于作家的浮躁,也进行了实实在在的提醒。文品和人品是否能统一,一直是一个悖论,不少人宁愿把人品和文章分开看,觉着这样自由一些。可是孙先生一直坚持文人要离政治和文坛远一些。在中国的运动风暴里,他未写过一篇大字报,也没写过一篇歌颂领袖的文字。编辑自己的全集时,坚持自己的文章一字不改,这样的气节,中国能有几人?
  
  川端康成多以下层女性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写她们的纯洁和不幸,孙犁也写女人,她笔下的女人是纯洁向上的,是有理想,有希望的。孙犁先生的风格与日本川端康成类似,但二人的源头却迥然不同:孙犁源于对故土的爱,而后者却因其生世。孙犁对“小说散文化”孜孜以求,善于刻画形形色色的村姑形象:一方面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突出乡村日常生活的清新与阴柔意味,充分地展示作家本人的为人低调、襟怀淡薄。
  
  川端康成是热爱日本的,孙犁先生是热爱中国的。热爱有热爱的角度,早年的孙犁是浪漫主义的,是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的,因此就有了《荷花淀》,有了《芦花荡》,晋察冀边区曾经是战场,是对对敌人进行战斗的战场,也是他的精神家园,他在战火中看到了人民的挣扎和奋发,人民为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努力。但是先生不是一帆风顺的,晚年的他独居陋室,体弱多病,著书不辍,但是心里是悲凉的。他曾在一篇题记中喟然长叹:“今晋察冀故人凋谢殆尽,山川草木,已非旧颜,回首当年,不禁老泪之纵横矣。”当年的生机勃勃的晋察冀哪里去了呢?虚无啊虚无,不在虚无中觉醒,就在虚无中沉溺,孙先生是一位觉醒者。
  
  当然川端康成也是一位觉醒者,宗教的精神是他的创作源泉之一,他相信“轮回转世”,高度重视佛教禅宗的“幽玄”理念,重视“心”的表现,寻求闲寂的内省世界,追求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他真的超脱了,因此选择了自杀,让自杀的符号彰显一些生命的郁闷。
  
  川端先生的自杀是否是由于心的悲哀,不得知,如果是有悲哀的话,他的悲哀一定是大悲哀,是对世界的无望。孙犁先生是享受了天年而自然去世的,他的死也是含着悲哀和困惑的。
  
  4
  
  我问写了十几年散文的堂弟,除了近代的抗战以外,滹沱河两岸有没有过战争?他说汉代有过,东西汉交替时期的某年三月,刘秀征王郎曾经在过河,但是兵败,滹沱河陡然结冰,救了这位后来的皇帝。明建文三年(1401年)闰三月,还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靖难之役,燕王军与建文帝军吴杰、平安部在滹沱河地区作战,获胜。
  
  孙犁是喝着滹沱河水长大的,他对故乡、对故乡的人民有着血肉相依的感情。人民是爱好和平的,但是到了生存遇到危险的时候,是会揭竿而起的。作为孙犁的崇拜者,我对先生的文化转身有着浓厚的兴趣。先生早年所写的文章清新而隽永,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向往,虽然写的是战争年代的现实生活,我认为还是浪漫主义的。读先生晚年的作品,确实能感受到文笔的老辣尖锐,对社会和世事多有鞭挞和批评。孙犁的作品反差如此之大,以至于读他前后不同时期的文章对他产生判若两人的感觉,内在的原因到底这在哪里?一个真实的孙犁到底又是什么样子呢?
  
  存在决定精神,战争总是要结束的。战争胜利了,孙犁先生的笔下,记载着滹沱河两岸的人民为战争胜利所付出的代价。孙犁先生的心里有家乡的人民,进城以后更是念念不忘。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定格在故乡滹沱河边的子午镇上,小说里的讲述的人物、故事大多也是先生家乡的人和事,至今老一辈的还能指出原型来。孙犁先生关注现实,直面人生,把故事发生时代定格在抗战时代,关注这个特殊时代的不同人物的不同命运,关注滹沱河两岸人民的挣扎,人民的反抗,人民的期盼和追求。
  
  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五行说”,水木金火土构成了物质的基本存在,也影响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水是重要的,水是慈祥的,但是,火也是存在的,火在烤炙着水,火的无所不在的摧残力量构成了世界的虚无。水是暂时的,火是永恒的,无论是大自然,还是人生都是这样的。孙犁的一生有过青年时代的梦想,有过追求理想的奋斗,但是,凡是文人无法逃离水和火的考验。大凡真正的文化人经过火的烤炙之后,在生命的晚期都会归结到用思想性强的杂感写作,鲁迅先生是这样,孙犁先生也是这样。文革之后,有读者希望孙先生能将《风云初记》和《铁木前传》续写下去,孙先生说”这些年来,我见到和听到的,亲身体验到的,甚至刻骨镂心的,是另一种现实,另一种生活。”因此就有了《耕堂劫后十种》,包括《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和《曲终集》,其体裁涵盖小说,散文,随笔,书信诸体。在晚年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先生写下了1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从清新、优美逐步走到了悲悯情怀,完成了一个成熟知识分子的转变。他的命运和中国的命运是一致的。
  
  1949年以后的现实处境却使先生越来越感到困惑和紧张,由于说真话和真诚,他总是受到冲击,曾经作为“客里空”的典型,只好“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耽误了20年的大好光阴。我不知道,也不愿意详细了解孙犁自从1949年以后受到了多少委屈,遇到了多少困惑,但仍然坚持做人要真诚,这一个简单的做人底线需要在一个传统的文化古国重新提起,这是多么地悲凉啊。可是必须有人提,哪怕是颠覆了青年时代的梦想。这就像巴金先生经过了文革之后,疾呼要说“真话”,仅仅是说真话,这样一个做人的底线,也是需要经过火的煎熬以后才疾呼了出来,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
  
  先生曾经面对无数的现实彷徨过,但是,他骨子里是一个知识分子,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说:”凡是伟大的作家都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毫无例外。”要知道这是在1980年的发言,可谓是振聋发聩,无私无畏。鲁迅是中国文人的一面旗帜,许多文人愿意往这篇旗帜上靠,自称自己是鲁迅的学生,而孙犁一生敬重鲁迅,从来不自诩是鲁迅的学生,却默默地底以鲁迅为师,直面中国的人生。他淡泊名利,深居简出,低调为人,爱憎分明。对于自己的生活道路,孙犁曾感慨万千:“我不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不是我青年时所梦想的,所追求的……
  
  先生以90岁高龄终其一生,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大富大贵。他留给世人的唯有那朴素的文字,以及隐藏在那文字下面真诚的人性和火热的心肠,这对于当下浮躁的社会是一面镜子,许多人在镜子面前都可以照出自己的另一种形象。先生在封笔的《曲终集》的后记里,写道:”人生舞台,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先生虽然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安平县,回到了滹沱河边,他的文字永存在滹沱河两岸。
  
  在这个冬季,我来到了滹沱河边,我在现场,我眼睛里的滹沱河是神圣的,通过河水,我看到了先生,我相信先生也看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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