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斗

“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菊花婶恨不得把五斗用手撕碎，用牙咬烂，再跺上几脚，然后踢进茅坑。

“说不定……死在外头啦？这多年都没回来过，也没听谁说见过这驴日的。”铁疙瘩摸着他额头上的红肉疙瘩慢吞吞地说，“不过要……说起来，这五斗也不全……是坏处，我屋里头就是他费……那个啥从阳城说的，我那儿……媳妇也是他撮合的。”

“唉！菊花恨他，我这心里也不靠实。我那孬娃捏婚（配阴魂）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绝户头五斗！”张福叔瞅着通向村外的那条土路，好像过一会儿，五斗就会左摇右晃，像倒着的钟表吊锤一样，从那条路上走回村里来了。

说起五斗，是山沟北这一片的名人了。他个头不高，头梳得光，还要抹上大麻油，狗舔了似的。两排黑黄的牙齿咬一根纸烟，口水湿半截。两颗门牙不驯服，嘴唇管不住，呲到外面老长。两条腿，啥时候都像骑在碌碡上。村里老爷们都开他玩笑：“五斗，日，你黑夜把老婆圈两条腿里睡觉哪？”

五斗是媒人。改革开放以前，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厉害，谁家都靠着五斗给儿子说媳妇，给闺女寻婆家。

五斗是狗掀门帘——嘴好使，能哄得天上的麻雀嫁给猪圈里的猪；爱跑，村里村外集市、庙会哪里都少不了他的唾沫星子；脸皮厚，谁家红白喜事，他都在那里指手画脚，尽管根本没人理他。五斗的本事也正在这里，就是八辈子没见过的生人，拉不过三句就能让那人把他当知心朋友，竹筒倒豆子，把那掏心窝子的实话底话唏里哗啦地倒给他。五斗正好趁机而入，趁势而上，曲里拐弯抵达主题，谁家有未嫁女，谁家有未娶男，家底厚薄，祖籍何方，为人如何，做事咋样，祖宗八代，吃喝拉撒，没有他不清楚的了。然后，“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对着女方说男方打着灯笼也难寻，对着男方说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模样好的夸标致，模样差的夸光景，模样和光景都不怎样就可着劲地夸根底、夸力气、夸能干、夸孝顺。直到把两家人胡搅得晕头转向，一切都由他五斗做了主，当了家。等到把两家孩子洞房里一塞，二斤糕点是稳稳地摆在了五斗家的桌子上。后来是玻璃瓶装的酒、整条的纸烟，再后来就是红包，红包里几十、上百的票票。

五斗也是风光过的人，差不多谁家的婚席上，五斗客是头号客，礼是主收礼（只记礼不收钱），席是头茬席，位是主桌位，人人说好话，处处受抬举。五斗心里真是美炸了。

心里美炸了的五斗心劲更大了。不光在十里八村瞅眼合适的男男女女，还走沁水、上浮山，阳城、晋城，直到出了省，去河南给黑娃领回来个媳妇。那媳妇模样周正，安安分分，屋里屋外都能干，一年头上就给黑娃妈添了个大胖孙子，黑娃妈那嘴夜里睡觉都合不上，真怕她乐抽过去。可五斗也有败兴的时候，他给关娃领回来的四川媳妇跟关娃过了不到四个月就卷了钱窜了。关娃妈不愿意，整天价拽着五斗要她的钱：“你骗也不能骗到我儿身上，我前世又没屙屎噎到你的后嗓里……”那段时间，五斗像是关云长走了麦城，蔫头搭脑地，只要远远听见黑娃妈的走路声，踅身就钻到路边的玉米秆子后面去了。村里人也吃了教训，看来这外地媳妇还会再跑的，更得操心不能再叫那“小婊子”把钱也卷跑喽。

到了这个时候，打工潮一浪高过一浪，农村里的年轻人一窝蜂地出去“挣光阴”，当小工，做保姆，有能耐的也学点小手艺，做生意。到了年底，回到村里来的就不再只是本村的子弟，也来了女朋友、哥们儿。一时间，山沟北竟有点难以适应它的子民，那土不土洋不洋的南腔北调让它头疼。

看看翻了天覆了地，说媒拉线没活路了，五斗就凭借他的活络脑瓜，改行“配阴婚”——村里叫做“捏婚”了。

不久五斗就发现这配阴婚是好买卖。不像给活人说媒那么麻烦，挣钱也利索。五斗先是在邻村，大家也都知道谁家有女，哪家有男，后来五斗不在邻村做了，到外地买女尸骨，慢慢的也不买了，去盗墓偷女人尸体，后来越发越聪明，竟然用男的尸体来糊弄乡里乡亲。菊花婶的儿子驴儿在窑顶上往院里扔捆牛草，不小心连人一起下了院子，五斗配阴婚一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主家一般是不看的，埋人了事，谁知菊花婶那天非要看看给她驴儿配的媳妇好看不好看，这一看可就炸了锅，那分明是一副男人骨头。于是一家人操棍拿棒，要找五斗拼命，五斗看架势不对，拔起他那罗圈腿跳墙跑了。从没见他那么利索过。菊花婶一家人发了狠，放出话来，说他五斗只要敢回山沟北，就甭想多活一个时辰；倘是在外头见了他，他也就不用再回山沟北了。

倒是五斗没说这话也算话，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也没在山沟北露过脸。有人说他被公安局抓住吃了枪子儿，也有人反驳说不是吃枪子而是被“安乐死”了，就是打那什么针，还有人说世界上已经取消了死刑，五斗被关在监狱里，判了二百多年，张福叔说：“毬，二百年，骨头也沤完毬了！”

不管怎么传说，就是没听说过五斗在他乡人模狗样地活得风风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