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象中邂逅一张纸的白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30 编辑 <br /><br /> 　　“离开纸越来越远了。”面对桌子上的这张不知怎么冒出来的白纸，他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有一种久违了的舒服的感觉，随即他轻声唉叹着。这张泛着光洁、白亮的纸张使他感到有些陌生、刺眼。他还感到这光亮、白洁之中隐隐泛着有些不太舒服的冷。他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如此认真地注视过这样一张白纸了。这张白纸在刺疼着他麻木已久的心，他有些清醒过来。白纸是什么？是的，他好久不读书、不看报、不写字了。面对白纸，他完全迟钝了，他失去了思想、欲念。混混沌沌的日子，不知有多久了。那也许是一段漫长的、失去记忆的日子。今天突然面对这一张陌生、光洁的白纸，他觉得猛地产生了一种不可抑止的冲动，他想要给远方写一封情思绵绵的信。对，要写一封信，马上就写，写给他的远方朦胧、隐约的恋人。听着笔尖在光洁的白纸上沙沙走动的声音，让他对远方恋人的思念和情感在纸上流水一样泻下去，这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感觉自己思绪飞扬起来，他顺手写下了这样几个古老而大胆的字。鸟衔着他写的这几个字向远方飞去。这几个字像鸟求偶一样鸣叫着。这鸣叫声叫醒了梦中的远方伊人。梦中的远方伊人在洁白的纸上读到了他的绵绵无尽的思念，漫长而古老的邮路令这思念倍加温暖、甜蜜。在写信的时候，他在想象着她的美丽，想象着她读到这封信时内里心的激动、幸福，然后是她怀着同样的激动、幸福给他写信，她把她的心也为他邮寄过来，就在信中的字里行间躲躲闪闪着，在其间躲躲闪闪着的还有她的绯红、娇羞的样子。他能够感觉得到，与他一样，她也把自己写进那封信里，她想那就是把自己也邮寄给了他。穿越漫漫邮路，他看到了她把他的信紧紧贴在胸前的由幸福而陶醉的模样。他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回信的到来，这是一个重大、幸福的时刻，他觉得他的等待太过于漫长，漫长得几乎令他不能容忍，他担心他会在等待中发疯、垮下去。这个重大、幸福的时刻与他之间隔开着千山万水。他在思念、期盼中模糊了恋人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是可望不可即的，是朦胧的，是不可触摸的。他担心会失去他的恋人。这是一封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甚至内容模糊的信。邮路漫漫，思念无限。时间让邮路无限漫长，时间让思念无限加深。白纸逐渐泛黄。他想象着他同样也把她的信紧紧贴在胸前，他感觉那就是他们幸福地相拥在一起。他愿意一直这样把她的信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也许她能够真切地感觉得到。他时刻牢记，那是一张光洁、白亮的纸。其实，这就是他的恋人。瞬间里，他也模糊了她的模样。就在这张白纸上，他看到他的恋人的脸轻轻地飘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真实起来。那张美丽的脸突然陌生起来，这景象令他感到害怕，然后他的恋人的脸就莫名地消失掉了。
　　依旧是眼前的这张白纸。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一本伟大经典中的最为重要的一页。这是一本经典中的经典，而这一页就是核心中的核心。是谁这样不小心，这样轻率，这样心慌意乱，让它随意滑落、飘零。他这样想象那个人，也许那个人当时正陷入进某种难以摆脱的困境之中，使他无法顾及其他。也许是那本经典中的内容太令他沉迷，令他兴奋，以致于使他得意忘形而毁损了这本仅存的经典。幸运的是，时光以巨大的漂蚀让这一页上的古老、神秘字码消失殆尽，成为一张载有没人能够看得懂的密码的白纸，由此这张纸得以存留下来。这一页飘落了已近千年，落满的风霜让它又沧桑、厚重了一些。它所承载是我们所无法知晓的，这张纸重要已经不言而喻。或许，它正在等待有人能够在它上面写下更为宏伟诗篇中的最为核心的一页，这正好是对那些密码的唯一准确破译，对榫得完美无缺，正好是原先消失殆尽的那些古老、神秘的字码。想到此，他怦然心动，他是上帝指派的那个写作者，还是那个唯一能够窥破这密码的传承者？命运早就在某一刻等待着他、提示着他了。他在蠢蠢欲动了，或者说是跃跃欲试。他等待这个重大时刻的来临已经太久了。想到此，他把手伸向了这张白纸。但他的手接触到这张白纸，他却突然感到颤栗了，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以他的轻薄，以他的肤浅，以他的躁动，又怎能穿越这深邃而又寂寞的历史之页，他又怎有能力负起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使命。瞬间里，他就在这张白纸面前感到茫然无从了。
　　但最终，他还是从中感到（不是看到）了某种玄机。他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了。他以他的经验（他有什么经验？此后他脸红地想）之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这张光洁的白纸，他内心里再次涌上一阵抑不住的激动与狂喜：这是一张宣纸之王！多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这张梦想中的宣纸之王。只有在这张宣纸之王上，他才能表达出自己最为自由的内心，才能写出字中之字。他，曾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书法家，他曾经写得龙飞凤舞，他曾经为了书法像王羲之一样纵情山水。他总觉得有一天他要有穿破时空的作品问世，但世风日下，他一直找不到一张像样的素宣，因此他的惊世之作迟迟写不出。几经反复，最终他自己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他彻底失望地向天空掷出了自己曾为自负的神笔。此后的几十年里，他一直悠然蜗居，不事劳作。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世外之人，过着一种无争无欲的生活。目前，他为自己这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感到满足，他乐而忘返，从来没想过要回到过去那种热闹的生活。今天的闲暇里，他有幸得以一瞻他心目中的宣纸之王。（他没有想过，这张宣纸之王为什么会来到他面前。这是不是某种隐喻，或者暗示？）这令他再次回想起几十年前他远下南中国，在他敬仰的宣纸故乡寻找它的日子。他虽然无功而返，但他得以目睹了那些动人场景，他的所有的激情、自由书写与那些动人场景相比，都显得可笑而笨拙，这也是他最终将他引为自得的神笔掷向天空的原因。那些动人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看到站在水池边上的打浆工、水池中的皮料和草料浆、工匠们手中搅动的棍子、口里吆喝着动听的劳动号子，池中的水随着那些激越的号子中浪花飞溅，水池中形成美丽的漩涡，四角不断泛起着水花。这是自然、自由、深浸其中的忘情之舞。这应该是人间至为优美、自然的书写之姿！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也跟着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他觉得这就是在书写，这就是内心的舒展。他的惊叹还没有落地，他又领略了最为至妙的工匠晒纸，他目不交睫地看着那些工匠们在劳动。他就站在边上，他看到那些工匠们旁若无人，他们用左手中指对准纸帖上方的一角戳了下去，这一戳竟然将一块完整的纸帖中的一个小纸角沾了出来。（后来他听工匠们介绍，这轻轻一戳，一张宣纸就开始了脱离母体之途。）然后，工匠们又用左手手指一捏，右手里的松毛丝刷子一托，利索地拧身转体，就将一张湿宣纸贴到了火墙上。（他曾经反复回味这个动作：刷子上下一挥，左右一抹，这张宣纸就服服帖帖地粘到火墙上了。）他这样赞叹着：难道这不是最美的书写过程么。那旋律之中的力与美令他心驰神动，他觉得自己曾经自负的神笔在这灵动面前显得生硬、苦涩，毫无生气，他的书写让那些宣纸蒙羞，让古老的书法艺术失去了颜色。他也曾想，这些看似粗俗的匠人们的灵气来自何处，熟谙手艺固然是一面。难道自己不也熟谙手艺么，但与日俱增的只是匠气而已，却没有丝毫的灵动。他深陷进当地流传的一个故事之中：传说在很早以前，人们发现捞出的湿纸页不能堆放，一堆放就分不出张页来，必须立即烘干。如此一来，费时且费力。正当继承者为此事苦恼时，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拄一根拐杖出现在纸槽旁边，他将拐杖伸进槽内随意地一搅，捞纸师傅还未来得及责怪老者污染了洁净的纸浆时，忽然发现正在抄捞的纸光洁均称起来，并且此时再把湿纸叠到一旁的纸板上，居然能堆放且不粘连。他自南中国返回来，似有所得，又不得其味。他闭门沉思了很长时间，忘记了时日。那位不曾存在的鹤发童颜的老者是否就是山林之神，他本就熟知这山林中的一草一木的禀性。最后，他好像有些心神俱寂地自言自语道：“我离开这样的场景的时间太久远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不，”他又摇了摇头：“其实我就一直没能够走进这场景。”
　　今天，他一瞻宣纸之王之颜，却没有了要写下去的欲望。这么多年里，他的欲望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他的那管欲望之笔早就被他执掷得不知了去向。他一直盯着这张宣纸之王。他竟然产生了即将占有它的颤栗。他的手哆哆嗦嗦的、迟疑着伸向它。这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了。它的白有些刺眼、刺心，他觉得他快要癫狂了。他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他忽然觉得，他的手已经随着自己的内心舞蹈起来。他在这张宣纸之王上看到了他写下的自己的、汪洋恣肆的内心，他觉得这就是多年前他所追求的，所梦想的。但当他的手快要触到这张宣纸的时候，他发觉他的手竟是那么笨拙，他甚至害怕玷污了这张宣纸之王。他的手甚至难以抵达这张宣纸之王。他发现，这将是一个无法抵达的、艰难的尝试过程。他犹豫起来，他在自己长久的叹息声中又莫名地平息下来。
　　有些奇怪的是，随着他的欲望的消失，面前的这张纸已经不复是那宣纸之王了。他眼前只有一张极为普通的白纸。如果写上字，他想，这应该是一张写字的纸啊。字，就应该是白纸的伴侣，让潇洒的、带有着感情的、温暖的字在这张白纸上快乐地行走，该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但接着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文字是一种垃圾，虚假充斥其中。只有白才是纸的真正伴侣，白就是纸的属性。光滑、亮洁，让内心在这白纸上净化，让思想在这白纸上奔驰。但是他又看了看这张白纸，他失望地发现这甚至是一张劣质的白纸，因为他看到了一些不易发现的瑕疵。在左下方的边角上，有一些发暗的、硬硬的凸起，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心里随即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那有可能是工人无意间的失误，或者有意而为之的捣乱，恶劣的情绪在其间作怪。他摸了摸那发暗的、硬硬的凸起，他想起了他的一个朋友。他的这个朋友在城南的一家造纸厂上班。目前那家厂子里一片破烂，废墟充斥，臭气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立在杂草、污水之中的厂房、职工宿舍使得这个厂子看起来就像好几个世纪前的贫民窑。单身宿舍里的臭气更令人不堪忍受。他的这个朋友结婚的时候连房子也没有，就把一排破旧的平房中的两间的锁给撬了换上新锁做了婚房。朋友很是理直气壮地说厂子里一直欠着他们的工资不吱声，他们只占了两间破房子，也不找厂子里滋事生非就不错了。他的朋友说到他的厂子脸上挂满了永远发泄不完的愤怒。这张白纸有些无辜，就如同他朋友的那张满是抱怨而又无辜的脸。这张带有着瑕疵的纸就是他朋友的作品，对，他昨天来这儿发过牢骚，他更加肯定了：这张带有着瑕疵的白纸是他的朋友情绪发泄的一张牺牲品。
　　想到这儿，他再度审视这张白纸。那是这张白纸的前世今生。早些年，他经常去这家造纸厂访问他的朋友，他看见废水就从厂子后面一个很粗的管子里哗哗地、一刻不停地往在城南经过的那条河里流着，附近散发出的恶臭令他感到极不舒服，厂子里也弥漫着这味道。他问他的朋友这污染的情况，他的朋友毫不在意地说，污染他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情就不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再说，不往这河里排往哪里排，不排了厂子就关门，工人的饭碗就没了。想想也是，那几年里，厂子不景气，朋友为了生活东奔西走的，哪里顾得了这样的事情。这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他也不知道目前他的这个朋友的去向了。他再次回到这张白纸上来。他查到了触目惊心的资料：造纸工业废水是一种水量大、色度高、悬浮物含量大、有机物浓度高、成分复杂的难处维、无机盐和色素，污染物浓度很高。洗涤漂白过程中产生的水为中段水，这种水含有较高浓度的木质素、纤维素和树脂酸盐等较难生物降解的成分，且色较深。抄纸机排出的废水称为白水，它的里面含有大量纤维和在生产过程中添加的填料和胶料。造纸废水危害很大，其中黑水是危害最大的，它所含的污染物占到了造纸工业污染排放总量的90％ 以上，由于黑水碱性大、颜色深、臭味重、泡沫多，并大量消耗水中溶解氧，严重地污染水源，给环境和人类健康带来危害。而中段水对环境污染最严重的是漂白过程中产生的含氯废水，例如氯化漂白废水，次氯酸盐漂白废水等。此外，漂白废液中含有毒性极强的致癌物质二恶英，也对生态环境和人体健康造成了严重威胁。造纸厂最大的污染是废气污染物有二氧化硫、氮氧化物和烟尘；废水污染物有有COD、SS、总磷、氨氮、总氮等等。当今中国纸业的主要污染源则是草类制浆和漂白工程排放的废液，特别是草浆黑液。由于投入的原料和化学药品，大约一半以上成为污染物排放到空气和水中，对大气和水资源造成严重的污染；又由于其含硅量大、粘度高、滤水性差，造成草浆黑液提取率低，一般只有80-85%；碱回收率低，一般只有65-75%；用水量大，据了解，草浆厂中废水排放约为400公斤/吨浆。这就是一张白纸吗，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张白纸下竟然掩藏着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他这样想。城南的那条河流每天都在汩汩地控诉着。他感觉城南的那条散发出恶臭的河流在他的肠胃里流动。如今，那条小小的河流已经被小城遗弃了，它丑陋的样子是小城所不能忍受的。不只是谁家的孩子用白纸折叠的一枚小纸船正在这条快要消失的河流上飘飘摇摇的，他实在为那枚小纸船担心，他看到它马上就要被吞没了。
　　他有些疲惫、萎顿。他蓦地发现，他面前的桌子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白纸。啊，原来这是一张虚幻之纸，他经历的只是一场虚幻而奇异的白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