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天注定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出生在闹饥荒的年头,让人嗜吃如命,怨谁?
至今我脑子里都有个不灭的镜头,堂弟小瑞子抱着一个空荡荡的钢种锅,用一根肮脏的手指头,抹锅边残存的棒子面嘎巴往嘴里送。尽管那坑坑洼洼的老锅已经空空荡荡;他二姐小凤三番五次想把锅拿去刷,可他就是死死抱着不撒手,仿佛那刷锅的任务非得由他完成不可。
小凤恼怒了。圆瞪着双眼,颤声骂了句:“小短命鬼儿。”如风一般把锅抢走了。
“哇~”小瑞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宰了似的嚎了起来。小眼眯成一道缝,两只脏手左右开弓的抹着,小烧饼一样的脸儿上多了一只肮脏的蝴蝶(tie)。
“死不死啊你,小短命鬼儿。”一边刷锅,一边低声咒骂的小凤余怒未消。
小瑞子那年只有3岁,他是大跃进那年出生的。生下来就不招人待见。一头干枯的小黄毛儿,两只无神的小眯缝眼,鼻子下的两条清涕不是来回吸溜,就是抹到袖口子上。小瑞子哭累了,含着那根抹锅边的手指头歪在地上睡着了……
小瑞子长得缩脖端肩,扁扁的脑袋没有胸勺儿,说话缓慢结巴,行踪坐卧像是某种软体动物,蠕动的嘴里总在重复一个词儿:“饿……”。
小瑞子吃东西动静不大,可像在吞噬,速度极快,不怎么咀嚼。他妈说他小嘴儿大膛儿,是饿鬼托生的。长相难看且饥不择食的小瑞子,渐渐地让家里所有人厌弃,包括他寡言的父亲一一上班带的饭都给偷吃了,害得他父亲饿了一天。全家人形成了共识,这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小瑞子,不是这家的人,他肯定是在医院出生时给抓错了。
我比小瑞子大两岁。还好,我没饿着。虽说是一爷之孙。可奶奶宁可自己灌凉水,也对我偏爱有加。我傻了吧唧的问过:“奶奶,您怎么老喝水啊?”奶奶回答:“没事,奶奶渴。” 若干年后,我恍然大悟,可奶奶早已过世多少年了。
最饥荒的三年我没饿着,可后来,我还是有了挨饿的经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理解了小瑞子。我14岁青春发育期,正赶上学校组织学生去“学军拉练”。用当地老百姓的方言讲:“可把我饿‘草鸡’了。”
什么叫“学军拉练”有必要解释一下。“文革”开始,学生无法上课了。后来,“复课闹革命”,被召回了学校。说是上课,可三天两头不是到农村拔麦子学农;就是到工厂里擦玻璃、扫地,搞卫生学工;再有就是学军,把家里的大花棉被,打上仨横俩竖的背包背上,排队徒步每天走几十里地,到北京周边的山区去野营。什么拉练,纯属折腾,一会儿跑步,一会儿卧倒,把一群毛孩子折腾的五迷三道的。整天走,走得脚底打泡,走得呲毛蹀躞的和浪鸭子似的。更可笑的是老师们也背着花花绿绿的背包裹挟在学校队伍中,戴着眼镜,还假装风魔的把白毛巾勒在胸前背包带上。一群不伦不类的累兵,打着红旗,喊着口号,唱着歌,游动在荒郊野岭的山道上。正是发奋读书的好年华,你说,不让在学校里老老实实的上学,跑这儿干嘛来了?现在看来多滑稽,可那会儿还真有一种被蒙蔽的神圣使命感。
每个人把自己定量口粮,即粮票、钱票,提前交到学校,由学校组织的伙食班打前站,统一采买,统一安排发放粮食。各个班级再按男女分成几组,号当地农民的房子安排住宿,自己起火做饭。
那时,我们每人每天是1斤粮食的定量。早2两,中午4两,晚上4两。没有什么蔬菜和副食。正在长身体发育的我们,每天那么大的消耗,食欲超强。特别是我,饥饿感似乎比别人要强烈,我成了我的堂弟小瑞子。已经到了用手去抹锅边棒子面粥嘎巴的地步,唯一的区别是和我抢锅的不是二姐小凤,而是外号叫“老梆子”的同学,老梆子丫那天负责做饭刷家伙。老梆子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让我读懂了睥晲的含义。我心里说:“孙子,你敢情过了这阶段了。要不叫你丫老梆子。”
每天1斤粮食一顿吃还差不多。2两一个贴饼子,4两米饭,俩窝头,简直的和掉井里一样。胃里总是空空荡荡的感觉。吃完几乎和没吃一样。饿的实在是受不了,又赶上可以单独活动,我就溜出宿舍,去找我的邻居宝贵。他比我大一年级。他看见我很吃惊的问:有事啊?上次我找他是在学校,有个高年级的同学无缘无故用手弹了我个“脑奔儿”。我打不过他,我也不会打架,可我觉得挺憋屈的。下课后,去找宝贵替我“拔创”。宝贵挺仗义的。他比我辈份小,我管他妈叫嫂子。宝贵把那小子从教室叫出来对他说:“你跟他道歉,你如果再欺负他,我告诉你,我打你满地找牙。”那小子红着脸连声说“可以,对不起……” 我觉得气顺了,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给我道歉。
宝贵说:“有事啊?”眼睛望着我,脸上是很关切的神情。
“没…,我饿就是...” 我知道宝贵仗义。
“等会儿。” 宝贵转身进屋,不一会拿出一个贴饼子。“屋里坐会儿,喝点水。”
“不了。我走了。”转过身,我就开始吃了起来,梆硬的凉贴饼子嚼在嘴里无比的香甜。回到宿舍,开饭了,又4两米饭下肚,感觉还不饱。让我撒开了吃我也不知道多少东西能填饱肚子。什么米饭、窝头、贴饼子,我不在乎吃什么,我就在乎我没东西吃,无奈,我只好学我奶奶往肚子里灌凉水。
记得奶奶活着时说过,北京城是座宝城。你在北京觉不出什么,可你出了北京城,你就开始想北京的吃食啦。想西三元的烧饼,想南来顺的炸糕,想魁元祥的醋溜木樨……,想得你啊,流哈喇子,睡不着觉……
人饿急了,顾不上什么尊严。何况我没成年,我的自尊还在成长。次日,睁开眼睛,吃过早饭,我还是饿得不行。欲望刺激智慧,我忽然想到我同学西林在伙食班,兴许他那儿有吃的东西。找到西林,说明来意,西林咧着大嘴嘻嘻的笑着,从炕上被卧底下,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张烙大饼对折着,足足有4两,递给我还热着呢。热炕头存货。西林平日里就和我关系好,别看他嘴挺大,可不爱说话,就爱笑,他数学好。
出校门前,学校就规定,所有参加拉练的人员,不许在外边买东西吃,尤其是不能在当地的供销社买东西;你有钱也不行。老师解释,山区的路不好走,很多东西都是人背上去的,非常不容易。别看平日里无人问津,玻璃瓶罐头的铁盖都生锈了,有些东西已过了保质期,可那也是为当地人专门供应,外来人员尽管比当地人富裕,可那年月物质匮乏,东西依然属于人家,以备不时之需。
走过一个小镇子,见一个学生手里捧着5个馒头,低头伫立在路口。他无视学校的规定,违例跑到饭馆买馒头,被老师抓到了,被罚站街示众,以儆效尤。
一排排的学生陆续从他身边走过,与其说是向他,倒不如说是在向白馒头行着注目礼。那圆圆的白馒头,太诱人了。似乎能让人嗅到它散发的清香。
我有了些许的宽慰,饥饿占上风的可不单是我。我身上没有多余的粮票和钱;要是有,谁敢保证我不私下找辙,买能吃的东西去填饱肚子。后来,我把这事和小瑞子说了。小瑞子说,操,要…要是我,我…我抽不冷子,把馒头都给丫…丫吃了,吃完,站街也…值了。
还有一件事印象深刻,在一个村口,我们遇见一个头上裹着棕色头巾的农村老太太,一手拿着一块窝头,一手叉着腰站在那里骂街:“丧尽天良的东西,农民一颗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你们哪个王八羔子敢这么糟蹋粮食?把这么好的窝窝头给扔了。你们难道不怕老天爷报应……”队伍在默默的行进,没有人领头唱歌,念语录了,归程明显少了来时的新奇与狂热。所有经过者都在心底不同程度地感受着农民对粮食的那份天经地义的尊重;也在默默地接受那种深深的谴责,浪费粮食的人,毕竟是我们中的一个。
归途已经不像来时那么疲劳了,身体得到了锻炼,这个可能是全部的意义所在。回北京那天,天上正在飘雪,马路变得非常湿滑。街上接二连三有人滑倒,骑车的人尽管小心翼翼,可轱辘一滑,连人带车一块走你,被抛出去。尴尬的表情,滑稽的动作,有的真让人忍俊不禁;搭上要回家了,学生的队伍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不时传来轻松的笑声。我前面的一个同学摔倒了,背包上沾满了雪,我想笑,可脸冻得很僵硬,一笑有要哭的感觉。打愣的工夫,脚下一滑,我也身不由己的来个趔趄,又引发了一阵笑声。倒地的一瞬间,我看见我的同学刘淑花,关北头“正骨刘一趟”的孙女,正对着我笑,那是一张比哭都难看的圆脸,鼻子头冻得红红的。她爷爷被红卫兵抄家后,活活给气死了。
我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一抬头刚好看见德胜门箭楼的一角,我像看见久违的亲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我的饥饿感在消退,仿佛身上有个开关瞬间关闭了。
拉练回来后,我的食欲就恢复正常了,直到今天。可我堂弟小瑞子还是饿鬼托生的状态。他说,活着的每天都像是在和饿撂跤,饿像永远不会倒下的对手。
六十年代末,小瑞子全家响应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被下放到了顺义农村。后来,落实政策,他被分到一个修理厂当学徒工,算是有了正式工作。一次,厂子里有人听说他能吃,看他瘦瘠狼似的,没拿正眼瞧他,就起哄和他打赌,吃了一胳膊的馒头。什么叫一胳膊馒头,就是大伙凑粮票钱票在食堂买10几个刀切馒头,让他伸开手掌码到他胳膊上,一直码到肩膀头,据说一共码了10个。在规定的时间都吃了,赢了,白吃;吃不完,算输,把一个班同事的油工作服都得给洗干净了。
小瑞子赢了。吃完一胳膊馒头,他说活那么大,那天他算是真吃饱了。不过,他没白吃,下班后,连夜把大伙儿的工作服都洗了。
小瑞子熬到二级工,一个月挣39块7毛8。有人给说了个通州农村的媳妇,之后,有了个儿子,也是农业户口,生活过得很艰难。没辙想辙,他就利用休息日,在厂子给大伙儿洗工作服,洗一身,人家给个毛8分的,也算是个进项。蓝色厚劳动布做的工作服,修理工穿了一礼拜,油乎乎的非常脏;洗起来很费劲。每到周末,小瑞子就把别人要洗的工作服收集起来,放到一个水池子里用碱水泡一宿,次日一大早,先用硬毛刷子刷,然后再洗。有时,刷着刷着,趴在池子边就睡着了……
小瑞子还是那么能吃,厂子里谁打的饭吃不了或不爱吃的,都倒给他,也有好心人,截长补短的将多余的粮票偷着塞给他,给予周济。尽管如此,他坦言,其实,差不多每天都是“半嗉”(鸡脖子下面暂时存放食物的囊,叫嗉子)。
盼着厂子里搞会餐,那天他能吃饱。谁都知道,食堂窗台子上的大铝饭盒是小瑞子的,谁不爱吃的和吃不了的,都往里面拨。有时那饭盒上的东西都漾出来了,看上去像泔水桶,可小瑞子不嫌弃,这天,才是他的节日。
到了八十年代,取消了粮票,粮食敞开供应,生活渐渐地富足起来。小瑞子却常常感到身体不适,到医院一查,他得了二型糖尿病。自此,小瑞子不光吃东西彻底受到了限制,还多了一景,即每餐前半个钟头得找没人的地方自个往自个肚皮上打针胰岛素。时过境迁,造化弄人!
好在小瑞子人挺开通的。他有时和别人玩笑着说,上班的地方,离八宝山近,回家,离平房近,都有火葬场;真死了,烧着方便。
小瑞子也有个小爱好,小瑞子爱集邮。虽说,手头不富裕,可多年下来,省吃俭用的他也攒了些邮票,那会儿没几个人集邮,他手里还真有几张值钱的。邮票炒得价钱最高时,他舍不得卖。儿子要结婚盖房,他忍痛挑了些值钱的卖了,其中有一80版的猴票四方联,凑了2万多块钱。卖完邮票,小瑞子垂头闷了好几天,他觉着卖赔了。
有天,厂里搞机械的王工程师和小瑞子打哈哈:“瑞师傅,您也快退休了,这辈子挣了有10万块了吧?”
“简直的胡……胡说,我这辈子连……连加班都算上,还不到5……5万呢。从……从参……参加工作的那、那天起,我……工资条,我都……都留着、留着……”小瑞子满脸通红,从来忍气吞声,寡言少语的他,那天真急了。王工吓了一跳,马上说,玩笑,玩笑。我先出去办点事。
小瑞子死了,死于糖尿病并发症引起的猝死。是内退在家死的,送医院没能抢救过来。小瑞子死时,嘴张的老大,怎么托都不闭上。火化前,与亲友告别,除了寿衣,嘴上还多了个口罩,是他儿子的主意。
据说,那天哭的最惨烈的是小瑞子的二姐小凤,一边哭,一边骂:“短命鬼儿,你走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啊?短命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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