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满手油污的手指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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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知道,左侧车轮的异常,应该是一颗螺丝松了。
只是我没有得心应手的工具,又不想把手弄脏,而丈夫站在很远的地方,我声音鞭长莫及,于是我朝着下午灿烂的三点钟蹲下去,蹲在那辆轮椅面前,把病灶指给那个修车人看。
阳光笼罩住我的忧伤和焦急,距离五点半去学校接孩子,气温荒凉下来之前,我暂时不用无精打采,气急败坏。
有好几次我看着修车人的脸说话,他根本不看我,不知是认为没有必要还是不想。整个后背朝着车轮的左右两侧垂落,弯下去的时候,像拱起的石桥,直起来时,又像是把什么重物驮到了岸上。
如果洗面奶可以褪去时间的犬牙交错,清理好胡须,他的国字脸差不多可以给人一种死心踏地的忠厚和信赖。还好,40岁男人的自信与沉稳在他不慌不忙的举手投足之间,从他油渍斑驳的蓝色工装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
那个修车人一边听我语无论次,一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反复看了看,然后就掏出一把威严的老虎钳。那把和他一样不苟严笑、沉默而庄严的老虎钳,安静的时候就是一块残破的老铁,一旦瞅准目标,就集合每一处毛孔,爆发出油亮的生机,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修复,紧固,不断地修复与紧固,一直在修复中力求箍紧四处透风的日子,力求抢救出一个扬眉吐气的风光。
老虎钳和修车人的十根手指一同发力,朝着生活的症结同时咬牙切齿,勇往直前,就是这时,我看见了那被力量反复冲刷而扭曲粗大的指关节,和那布满油污的手指。每个指甲盖都不娇生惯养,都奋不顾身,里面嵌满着黑泥。嵌着生活中消化不掉的气喘吁吁。
这样肮脏的手指我在很多地方都见过,他们像不停奔跑的风,像一张哗哗作响的白铁皮,穿梭在大街小巷、秋收冬藏。
每天上午十点给我送快递的小高,他的个头发育得比营养要好。蹬着三轮车一边喊着“竹筒粽子、热玉米”的姚阿姨,白糖总是撒得又多又厚,化出孩子一浪接一浪的笑声,孩子又用蜜糖一样的闹腾,驱走她肩膀上骨缝里的寒湿。在膝盖上卷着纸烟,和一堆红薯同样沉默寡言的老农、打扫一平方收取二元五角钱工时费的家政人员、蜷在街角配钥匙修鞋修雨伞的匠人。
我看见他们无比虔诚地把手指插进岁月的泥层,闻鸡起舞,才了桑秧又插田。冲峰陷阵,自第一缕晨光开始。
他们的灰头土脸是一样的 ,他们的唉声叹气是一样的。瞳孔倒映出他们的残破与磨损,以及渐渐缩小的未来。他们都有着世上最难看、最丑陋,也最固执、最坚不可摧的手指,或抬或握或挤或抓或刨,摇摇晃晃地,朝着传说中的幸福发起第366次的冲刺。
他们那沾满尘土和油污的手指,皴出一把命运的刻刀,积攒着力量,匐匍成最低矮的身姿,把每一根滚落的枕木搬运到生命的岸上,抠出扎进肉里的茸刺,挖出细微的痛苦,挖不出的就把它熔铸成一口大钟,在每一个油光发亮的夜晚,讴歌一曲。
修车人直起腰来,把老虎钳放回工具箱。
“好了,你不用再担心它会发出刺耳的声音了,甚至不定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右边的轮子也检查了,一切正常。你放心用吧。”
整个修车过程,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也是最长的一句。然后我看着他把轮椅一点点折叠起来,平稳地放进我的后备箱里。修车人重新蹲回到店铺门前的空地上,开始查看一辆电动车的电池。
我总感觉他忘了一件事,一件他不应该忘记的事。
多少钱啊,师傅。你怎么忘了找我收钱呢?
拧个螺丝而已,举手之劳,还要什么钱啊。
说这话时,他头也不抬,依然不看我,不知是认为没有必要还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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