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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场离别或者重逢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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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九的第二天晚上,刚吃完饭,哥哥发来信息说外婆快不行了!我愣了一会,忍住快要溢出眼角的泪,心里想着:外婆这回估计真是不行了,走不过这个冬天了!过了会,电话过去,看见哥哥红了眼眶,才知道外婆已经不在了!我想起去年国庆前回老家看她,她握着我的手哀叹着说:我这现在就是挨天天呢,说不上哪天就死了。其时我那种无言以对的沉重。当时一别,总觉得的时日难料,如今,果然成了永别。我说要回,妈妈嫌我远,不肯让我回。挂了电话,马上定了隔天的车票。我得回去看看,看看那个曾经在俗世里给过自己无限温暖的人。以前说看一眼少一眼,现在看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以后我就是个没有外婆的人了。“外婆”也将只是一个苍白的词汇,里面除了回忆和怀念,再也抓不出任何的暖意来了!
      第二天傍晚,夕阳西沉,无边的黑暗紧随而至。在南下的列车上,我努力使自己沉入北岛的《蓝房子》里。那些逝去的诗人,那些残喘的诗歌,那些漂泊而又自由的人,带着我在他们的世界里奔跑前行。躺在窄巴的卧铺车箱,黑暗提前占领了双眼,思绪像幽灵一样四处飘忽游走,跋山涉水,终于和黑暗合二为一。于是,继续在黑白不辨的梦境里跋涉,没有目的,没有彼岸,远离人群,行走既绝境,停下既消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终于在疲累阴冷中倒下。醒来,以为已近破晓,看了下表,才刚过子时,只好睁着眼看着一片漆黑。车厢摇晃着,像一条冰凉的蛇在盲目地游走,我藏在它的体内,恍惚间不知道将要去往何处,仿佛我还在梦里,一直疲惫着从未醒来。
      火车准时抵达西安,天色微亮,坐第一班公交前往客运站,坐第一班客车回家。下了车,乡村葬礼的热闹已经开始,忙乱吵杂,嬉笑吃喝。如果别人不说,如果没了白色的孝衣,我真的会以为自己误闯入一次聚会的筹备现场。许多熟悉的面孔,不停的礼貌招呼,穿过人群与喧嚣,走进客厅,外婆就躺在那里,躺在那口在她炕头放了将近二十年的楸木棺材里。那口棺材原先放在狭长的窑洞里,后来放在土瓦房里,再后来就是去年了,棺材和她一起搬进了亮堂宽敞的农村洋房里,那是她期盼已久的好日子。靠着棺材睡了将近二十年,一个家在她眼里几经变迁,好日子被她等到看到了,她终于永远地睡了进去。她放心了吗?现在,她告别了我们,走进自己永恒的梦境。外面这些匆促的脚步,这些说笑和悲伤,这些计划和安排,这些仪式和规矩……都因她而来,却也都与她无关,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十三日下午一时,和远归的孙子孙女一起,我又看到外婆了,真得最后一次看她了。我努力睁大了双眼,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与嘴,看着她脸上手上近一个世纪的岁月留下的沟壑,看着她有些蜷缩像婴儿一般安睡去的身体,看着她无悲无喜无我无他的神情。她真得睡着了,九十多年的长路,她翻山越岭,无休止地劳碌操持,耗尽了生命之水。她累了,一身疲惫地停在了终点,干涸在那里,安详静默,离我们又近又远。其实,告别多年以前已经开始,从日渐衰败的身体,从日渐不支的气力,岁月把她一点一点的带走,她用年迈的身体挽留着与我们的缘分。她舍不得走,她还想为儿孙多付出一些,直到她真得无力支撑自己,直到她一次又一次倒下终于再也不能站起来,直到她再也不能抵挡住岁月。舍与不舍,眼睛一闭,尘世的缘分便尽了。用尽全力,还是没能阻挡悲伤从深处漫溢出身体,泪水终于决堤而下。封上棺材,从此,她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世上的烦忧纷扰再也与她无关。她将睡到土地的深处去。那片她劳作过注视过一生的土地,从一出生就注定是她的归宿。
      在亲人的口述中,我隐约看到了外婆生命里最后的时光。虽然行动不便,可她老人家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胃口大开,贪吃起来,把家里儿孙们给她的吃食统统吃了个干净。以前她是舍不得的,别人给她买任何东西她都嫌破费,好吃都攒着给最小的孙子重孙们吃。可那会儿,她吃了家里能吃的所有吃食,还不够,主动让人去给她买。吃鸡蛋糕,吃橘子,吃猪肘子,吃冰糖,吃方便面,吃果酱,……只要醒着,嘴就一直不停,仿佛是饿了一世,终于遇见了好年景,要把亏欠自己的都吃回来。她不挑不捡,把能吃的都吃了进去。然后开始拉肚子了!拉了整整两天的肚子,她把吃进去的又都一点不剩地拉了出来,拉了整整两天。舅舅们赶忙送了她去县上的医院,迷迷糊糊里,住了八天医院。这八天里,她滴水未进,紧靠药物维持着最后一点点意识。二姨夫说:这么大岁数,八天不吃饭,饿也饿死了!第八天,针挂不进去了,药水从她的指间流了出来。这意味着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向这个世界关闭,她已经开始上路了。叶落归根,亲人们不顾医生的阻拦,带着她出了院回了家。那天夜里,在弥留之际,她微张的嘴唇对着这世界最后说了些什么,有什么样的不舍,没有人听清楚。她就那样永远地安睡在了乡村宁静的夜色里,让许多从她身上长出的根须在天南海北不知所措。她终于还是走了。
      出殡的前一天下午,乡村葬礼庸俗的礼乐表演让人心烦意乱,却无处藏躲。来来去去经过外婆的身旁,我不知道那块木板是不是能给她保留一点点清净。生前,她说过不要这些吵闹的乐队的,两支唢呐就好。以前的葬礼都是唢呐唱主角,最多吼上几出秦腔,一个凄凉一个沧桑,像是葬礼由古而今的最佳搭档。可如今世道变了,军鼓军号抢了风头,低俗激昂的流行歌曲配合着,迅速抢占了乡村葬礼与时俱进的市场。他们也说事大不由主,又是高寿喜丧,必须红火热闹,免得村人议论笑话。于是,清净节俭仿佛成了一件可耻的事,而逝者的遗愿也无人再提起。无可奈何地站在大门前,我突然注意到那轮红日,失去了光芒,它正在向这一天告别。我想起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看了下表,再看夕阳,只三分多一点的时间,它就沉入西边的深邃里去了。那么迅速,又那么从容,和德富芦花所写基本吻合。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些,从未想过如此庞大的事物坠落的如此之快,而它的出现是不是更加艰难而缓慢,我还未来得及观察过。这里面是不是暗藏着诞生与死亡的某种哲学?造物主是不是在自然地告诉着我们一些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而我们又在麻木匆忙中错过了什么?在生命走向死亡的单向旅程中,我们生活着,是为了什么?
      高音喇叭里秦腔沧桑一吼,喊醒了整个村庄。下弦月冷冷地挂在天上,寒彻入骨的乡村还在一片漆黑之中,离破晓还有一段时间。耀眼的灯光吸引着,响亮的音乐催促着,亲朋们纷纷从温暖走入寒冷,把黎明前的道路重新踩踏的热闹起来。村人们也纷纷走出家门,点燃麦草,为一个老人送行。外婆要上路了。当众人抬着棺材缓慢地走出客厅,走向灵车时,我心里对他们说:慢点,慢点!我生怕这颠簸摇晃扰了她好不容易才安睡去的梦境。我不能再流眼泪了,我已经哭过一次。天还没亮,三九寒意正浓,外婆你冷吗?穿得暖吗?
      我看见母亲歇斯底里地哭着,她失去了她的母亲,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作为最小的女儿,她受母亲的恩情最重,还没回报些什么,母亲就离她而去了。我看着她,无能为力,我不能体会她的悲伤。我想去劝劝她,让她保重自己脆弱的身体,可最后,还是选择不去打扰她。她哭了好一会,自己独自走在灵车后面,靠着棺材静静地站着。我看着母亲,想着她此时内心无休无止的孤独和荒凉,可我帮不了她,无法替她分担什么。在这个送别的时刻,我们各自被一种情绪捆绑,没有谁能够解救谁。
      灵车缓缓地走开了,天渐渐地亮了,走过熟悉的街道,走过熟悉的胡同,走进狭长的谷道,和外公隔了一条路,外公在北,外婆在南。棺材被小心翼翼地下放,推入装饰一新的墓穴里,红砖封口,黄土一锨一锨地扬了起来。女辈们跪于一旁哭丧,男辈们则用力气为老人添最后几锨土。我夹在人群中,一锨一锨地铲着扬着,用力气抵御着内外的寒意,这是我为外婆所能的最后一件事情吧!只十几二十分钟的功夫,一座新坟便出现在了冬天的麦地里,出现在另一片沉默的村庄里。再也没有人能够打扰到她了,她也不必为任何人和事费心费力了。不久的将来,她就会成为一捧黄土,一簇野草,一把麦子或者野菊花。她从无中来,她又回归于无,又将从无中生发出一切。而我们的悲伤,真的是为一个老人吗?不,至少不完全。我们更多的是我们自己悲伤,一个亲人离去了,也带走了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我们再也无法完整了。至亲至友的一个个离去,使我们身体流逝的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单薄,残缺不全,越来越感到一种由内而生的冷和无可奈何。直至有一天,我们也告别了一切,别人因我们而悲伤,其实是为自己悲伤,以此安慰越走越孤独荒凉的路途。
      坟填好圆好了,悲伤由最高处滑落,大火烧掉纸花圈、纸斗子、招魂幡、冥币……大家依依不舍地离去。她不孤独,那个村子里都是老相识,等着她去讲这些年来来往往的故事呢。孤独的是我们。站在最外面的一堵墙倒了,我们被迫看到了这命途里的残酷真相,原来离我们并不遥远。只是因为有一辈又一辈的亲人们站在最前面,替我们抵挡着寒冷与侵蚀,于是我们心安理得地收获着关怀和暖意,以为世界就应该一直是温暖的。可风雨多年,墙终究抵不过岁月。一堵墙倒了,另一堵墙也千疮百孔,无情地风一遍一遍地吹醒我们,我们不得不走到风雨里去,站成一堵真正的墙。我们感到一种真正的孤独,我们即将成为最外面的那一堵墙了,我们离终点也并不遥远。
      送别了外婆,悲伤止步,乡村葬礼让人无处藏躲的热闹又一次占领了高地。低俗的乡村乐队,夸张的动作表情,高分贝的集中轰炸,使聚会达到了高潮。在浮夸之外,一张难得的合影,是这场送别之外珍贵的一部分。天南海北里里外外的亲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定格在同一个镜头里。镜头里大家表情各异,表情的底色是各自的生活和心事。这是一场送别,也是一场重逢。许多人匆匆点头又各奔东西,生命里再有无交织,也许只有天知道。这世间的事情,或许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比如生,比如死,比如相逢,比如离别。日头斜过中天,人群开始走上各自的归途,又一次告别,或者永别。
      夜深时,我踏上北归的火车,又一次把家乡抛在身后。没了亲人,家乡慢慢成了故乡。故乡离我越来越远,我离自己也越来越远。每告别一次故乡,其实也是告别一部分自己,直到某一天我彻底告别了自己,故乡也就彻底告别了我,我们就这样成了彼此的陌生人。 一些生命已然凋零,一些生命正在生长,在火车那头,一个女儿正等着她的父亲陪着她一起成长。外婆走了,并没有为这大地增加或减少些什么。一切还是如常如往,就象从前一样。那些沉重或者轻盈,悲伤或者喜悦,还是和草一样的生发或者枯萎。我们活着,忘记那些路过我们的,最终,也被那些后来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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