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地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阵地
乡下传来91岁的奶奶病危的消息。我们飞车疾驰赶到秦市一乡村。
我和爱人急火火撞进姑姑的院落,积雪“咯吱咯吱”撩拨的人心纷乱。以往汪汪叫的“黑子”,今天耷拉着尾巴窜过门槛。
屋里灯光昏黄,站满乡邻,每个人脸上笼罩着焦灼,目光齐刷刷瞄着坑上角落。姑姑倚着被垛紧紧抱着奶奶,奶奶聋拉着头,散乱的发髻溃不成军,脸白的像被抽干了血;而奶奶也如弹尽粮绝退守在最后的阵地,丧失了抵抗能力。
“孙子、孙子媳妇来了!”一声喊,点亮了奶奶浑浊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被呻吟淹没。
奶奶走到了尽头?念头才冒头,我便扼杀在萌芽。
奶奶是爱人的奶奶。
那年,确定终身大事要去见奶奶,早听说奶奶最疼他,心里便想着慈眉善目的她。只见她盘腿坐在床头,穿着老式大襟衣裳,头发梳得溜光,发髻紧贴后脑勺像个帽盔,耷拉的脸,褶皱里堆着威严,特像威震八方的“太后”老佛爷,哪有半点慈祥?恰巧,一只不知深浅的苍蝇盘旋后落在她头上,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落那儿会不会劈叉?没等我缓过神,“啪!”尸首分离,落在脚下。抬头再看奶奶,稳稳坐在炕上。那神情告诉我,奶奶有故事。
奶奶便端坐在了我记忆的神坛。
爱人见我怔着介绍:“奶奶,这是你孙子媳妇儿!”她盯着我,左瞧瞧右看看,那目光像看一头母猪,估摸能生几个猪仔儿。我被她看得低下头,有心找个地缝钻进去。约摸几分钟,奶奶乜斜着眼睛:“要说小模样没挑,细皮嫩肉挺俊,可好看中用吗?一阵风能把小细腰刮折了,能带孩子吗?”我的脸烧的火辣辣的,真把我当成母猪了?老古板!老公敲边鼓打圆场:“奶奶就是大智慧,会拐弯抹角地夸人!”
每周末都去看奶奶,可她有不受人待见的毛病一一不看电视。也许她的人生就是一场大戏,一场战争。于是,躺进被窝,便和我讲陈年旧事。开始,我不情愿也堵心,可看着强悍的她,不能强攻,只好采取保守的防御。对那些陈糠烂谷子,这耳听那耳冒,可时间长了,奶奶的故事在我心里开始发酵。
战乱时期,爷爷在沈阳经商,她留在家里,除了照顾公公,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种地、拾柴、养猪、养鸡,风里雨里,受尽磨难。公公是个怪老头,动不动满大街追着打倔强的奶奶,乡邻们哭笑不得。
那年,雪花纷飞。奶奶带着孩子去和爷爷过团圆年。沈阳站站台上,拿着寒光闪闪刺刀的日本兵随处可见。她拽着孩子们战战兢兢穿过岗哨。可一列火车挡住去路,奶奶心切指挥孩子们从铁轨下爬过去。刚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咕咚咕咚火车开动,望着拉着长笛、冒着白色气雾远去的火车,奶奶出了一身冷汗。老天爷!真悬差点没命。
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爷爷上班,偌大的院落,剩下奶奶和三个孩子。沈阳的冬天让孩子不肯出被窝,围着被子在热炕头儿上,叽叽喳喳打闹。奶奶去西屋收拾东西,收拾爷爷带回的年货,西屋没生火炉,她冻得瑟瑟发抖。她心里盘算:盼到了年,孩子们可以解馋了。
东屋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奶奶扔下年货,跑进东屋,只见穿着褴褛的人,挥着砍刀滥砍两个五、六岁的女儿。看到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女儿们,她心痛得颤抖,身子往下沉。可看到躲在柜子旮旯,吓得身子颤栗的儿子时,血往头上涌:儿子是王家的根,拼着性命也要保住啊!她蹭地窜过去,拉起儿子飞奔而逃,扯着嗓子喊:“救命啊,杀人了……”
喊声惊动四邻,五、六个壮汉,拿着斧子、铁锹、木棍跑进屋子把疯子制服。两女儿,没能穿上新衣,没能吃年夜饭,悲惨离世。这个年,奶奶眼前老是晃动血肉模糊的脸,泪水把她淹没。
奶奶喃喃自语:疯子能把他咋样?只怪两个孩子命苦啊!
我猜,奶奶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会心碎的疼。
奶奶说:“睡觉吧!以后,奶奶托付你点事儿。”
睡着的奶奶,脸上竟有一丝笑意。隔着窗帘的缝隙,望着寒夜里天幕上眨着眼睛的星星,奶奶是其中一颗吧,是一颗没有名字的星辰,安静地高悬在天际,闪烁着微弱恒久的光辉。可此时,奶奶又从我心里的神坛走下来变成了战士,她用身体做掩体保卫着孩子们。
那年,我意外怀孕。我和爱人打赌,奶奶肯定要我生下孩子。
奶奶听说,却板着脸:“我能让你再遭那份罪?好好的工作,哪能白瞎呀!就你那身板儿,我舍不得。”
我眼睛模糊,如鲠在喉。
奶奶蹭着小脚,打开柜子,小心地拿出包裹,放在床上,慢慢打开一一是一套崭新的寿衣,我的心咯噔一下。奶奶却平静地说,这是六十六岁那年,一针一线缝制的。现在七十多岁,遭过的罪数不清,要强一辈子,去那边和爷爷团聚,穿的不能凑合,要体体面面、利利索索。奶奶一件件展开,一件件说怎么穿法儿,都有什么讲究。
奶奶唉声叹气,这是儿媳的事儿,可你婆婆在外地,你姑姑又是外姓人,你是我孙子媳妇。还记得你们搬家给你添宅吗?我看透你善良,信得过你!”
五年前,我们搬了新居。奶奶从柜子摸摸索索拿出手绢,摊开拿出一卷人民币,说这一千块钱,买些日用品。我和奶奶推过来推过去,几个回合后,奶奶硬塞我手里。其实是伍佰元。钱卷着,奶奶误当成一千元。我怕她尴尬悄悄收起钱……
奶奶却心知肚明。
又是一个冬天,公公婆婆去厦门小叔子那里小住,孤独的奶奶只好去了乡下姑姑家。尽管姑姑很孝顺,可奶奶很传统,老是絮叨那儿不是她的家。时间长了,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多次吵着要回家,让姑姑左右为难。
我和爱人去乡下看奶奶。她背着姑姑拉着我的手:“秋实啊!我在这住不惯,想吃什么都没有,我都皮包骨头了。”话没说完,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我仔细端祥奶奶,她的脸颊凹陷了,皱纹也见深了。我心一软,立刻说:“奶奶,咱回家吧,您到我那儿住住行吗?”奶奶听了,浑浊的眼睛闪着光亮:“走,咱回家!”说着蹭下炕,收拾包裹……
姑姑很不好意思,担心我们白天上班,我家还有个老妈,怕照顾不了奶奶。我说白天家里只有老妈一个人,奶奶来了正好和她作伴儿,老妈不寂寞奶奶也高兴,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九十岁的奶奶和我老妈的年龄相差十几岁,她们有些共同语言,相处还算融洽。但时间久了才发现,两人的生活习惯截然相反:奶奶不爱看电视,老妈却离不开电视;奶奶有时想和老妈聊天,而老妈看电视入了迷;奶奶只爱看戏曲节目,而老妈专爱看体育频道;奶奶对各类球赛一窍不通,可老妈却样样都懂。于是,奶奶就说出“你还是个时髦的老太太啊”等酸溜溜的话讽刺老妈。不管奶奶说什么,包容的老妈倒也没在意。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我回家一进门,奶奶说:“你妈把饭碗打碎了!”我听了不以为然,笑笑说:“没事儿,碎碎平安!”可谁想,奶奶用拐杖指着我,愤愤地说:“你倒是大方,好吃好喝的,我孙子挣钱容易吗?”
老实厚道的老妈一脸尴尬。我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心理一道防线冲垮了,奶奶触痛了我心中最柔软、最不可冒犯的地方。我是独生女儿,老爸离开了人世,老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她晚年受半点委屈,不能让她觉得生了女儿矮三分。更何况老妈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还要伺候九十多岁的她,即便受苦受累,都没有怨言,可她就为一个饭碗,至于这么刻薄吗?我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已做决定。
晚上我和爱人摊了牌。他听了虽没说什么,但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妈妈是善解人意的贤妻良母也给了他缺失的母爱。他是着奶奶长大,更清楚她的个性。我们悄悄说话时,门外有个身影,一个拄着拐杖,佝偻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奶奶。
第二天,奶奶被送回姑姑家。
她临走时对老妈说:“老姐妹,我哪儿做得不对的,你包涵!”
事后,宽容的老妈对我说:你也太好强了,你奶奶挺可怜的,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再说了,她是羡慕我的晚年生活啊!
人生有许多遗憾,有的遗憾也无法弥补。奶奶的人生到底留下了遗憾,她骨子里传统,一生争强好胜,可没能回到心中的家。
我更没想到,奶奶走后一个月就……
眼前的奶奶,形容枯槁,面部塌陷,我的心也坠落谷底。我要陪她坚守最后的阵地,陪她走完人生里程。我用温热的手攥着奶奶皱褶的、冰冷的手,抚摸着她的身子,让她从心理上有所依靠,身子从下往上蔓延着冰凉,胸腔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断的呻吟便是奶奶在抗争,最终后背开始冰凉,气息继续上移,直到头顶变凉,奶奶气若游丝。原来,生命气息游走,从脚下慢慢升腾,气息钻出人头顶,人便升天。
无奈,乡村医生拔掉了液体。爱人还要送奶奶去医院,贴在奶奶耳边说:奶奶,咱去医院!她没有看疼爱的孙子,眼睛却死死盯着我,满眼是期待。我心里扑腾扑腾跳得急促,单薄的肩上扛着奶奶的嘱托沉甸甸的。奶奶!您在让我丈量生命的长度,触摸生命的厚度!您用血肉之躯守卫一辈子阵地。我泪流满面,但坚定地脱口而出:“奶奶托付我,把寿衣给她穿上!让奶奶利利索索上一一路!”奶奶颤巍巍地手垂了下去,安详地合上了眼。
奶奶走了,阵地却不会空着。
2014.11.21
李春华 唐山市行政服务中心唐山市公安局行政审批服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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