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41 编辑 <br /><br />-
　 蝉还在树上长吟，草木生长繁茂，八月的阳光依然炽热，这一夏，却过去了。
　　像一个轻薄透亮的露珠，刚刚还在嫩绿的草尖颤抖，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一个夏天，何其短暂。
　　熹微的晨光里，一阵清凉的风吹过这个小城，我隐约听见了一声叹息。是一朵花坠落的声音，一朵云飘过的声音，一只鸟飞过的声音，甚至，树叶摇动的声音，少女走过时裙裾的窸窣声？不，这些，都不是。
　　闭上眼睛，倾听着。这叹息，像一个男子静夜里发出的一声低叹，让人揣想他的心事；又像一个女子独自走过阡陌，幽幽的叹息，让人怜惜。一天里，我为这叹息起了好奇，寻思着它的来处。
　　终于在暮色降临之时，有了一个答案。那时，天边的晚霞正淡去，鸟儿归了巢，清凉的风徐徐吹过。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把一本读着的刊物放在膝上，望着天边的云，回想着其中几段文字。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李叔同，放下尘世的一切，走进佛门，苦心向佛，弘扬佛法，普渡众生，成为一代佛法大师。从红尘，到佛门，门槛内外，可谓咫尺天涯。而他那封写给妻子的诀别信，是有情还是无情？那一封切断尘缘的信，读来，看似字字温情，背后，却有着让人感觉彻骨的寒。
　　割舍，竟是如此决绝。任是如何繁华的世界，纵然拥有令人称羡的美妻，都不能唤回绝尘而去的他了。
　　对于一个顿悟人生的来说，爱恨情仇，功名利禄，不过是一阵在眼前弥漫消散的烟雾。然而尘世的大多数人，并不能轻易放下。
　　叹息，像不经意间拨动的琴音，从一个隐秘的地方震颤而来。也许，是从世间的某个角落传来，或者，来自我自己的内心深处。
　　这个夏天，似乎总有些什么让我没有真正安静下来，时常被一种忧伤情绪所缠绕。我在一种慌惑的情绪中，觉出时日的匆匆流逝，心里总是焦灼而仓皇。
　　从初春，到盛夏，我像一个打算耕种些什么，却只是蹲在地头吸着旱烟盘算着的农人，任田地荒芜，任光阴一寸寸地过去了。
　　我曾在北风凛冽的严冬时节，一次次遥想春暖花开的美好、草木青翠的繁茂，以及盛夏烈日的炽热和树荫下的清凉。然而，当春天的明艳在枝头开无数朵绚丽的花朵，遍地的细草如茵蔓延，冰雪融化的河塘春波荡漾，继而生出圆润碧绿的荷叶和娇艳的荷花，夹带着荷香的夏风吹过之时，我却是混沌在尘世，茫然不知所措。
　　也许，我像是一棵被伤害的植物，情绪的枝叶遭受风霜袭击之后显得萎靡不振。或者，像一个捂着伤口，忘记包扎的人，只感到一阵阵的痛。许多时候，我只是呆坐在时间的河岸，看远处风云变幻，近处滔滔水流，任时光水流一般逝去。
　　时间总是这样，自顾自地流逝。我知道，人生无论痛苦还是幸福，忧伤或者快乐，终会成为昨天的回忆。但我为什么还是时常感觉忧伤？
　　这个夏天里，隔上几天，我会去城西的河边坐着，看河水缓缓地流，荷花静静地开，鱼儿欢快地游，风徐徐吹过，一切无不安静而美好，但我心里却总是有些戚戚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活力和热气，变得沉默而忧伤？我问着自己。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如铁匠一般，日夜捶打，以为可以用一身力气和满腔的热情，锻造出一份纯正的杰作。看生铁一次次被旺火烧得红彤彤，像初升的太阳，心里总是热血沸腾。一次次汗流浃背的用心锻打，一回回满怀信心的期望，以为，四溅的火花里，锤下的击打，会盛开出如莲的花朵。然而，冷却的沉寂里，才发现，热情在逐渐消退，甚至，竟已感到索然无味了。
　　像放下锤子，走出去的铁匠，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外面看看风景，释放一些糟糕的情绪。
　　风景多在山水之间，或穷乡僻壤。出了城，过几个村庄，在一处有水的地方停了下来。水边有杨树林，靠近水的地方，还有一排垂柳。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叫着，坐在树下，听着蝉鸣，却很是安静，凉风阵阵，极清爽。喜欢文字的人，文字就是吟唱。尽管有人喜欢这吟唱，有人则厌恶，丝毫都不妨碍写文字的人的兴致，这与一只蝉的鸣叫有些相似。它只管在树上叫着，至于是不是噪音，它不管。它属于夏天，秋天到来之际，它要为夏天唱一首挽歌。
　　水中泊着一只船，白鹭成群，在滩石上起起落落，又或在水面上飞，白色身影，轻盈动人。水面平稳，无翻涌波浪，只有细密波纹层层展开。不时有小鱼从水中跳跃，在空中做反转动作，只是速度极快，转瞬即逝，容不得细打量。只留一声水响，像一颗小石子扔到水里时起的一声“咕咚”声音。
　　河滩上，大片草地，与水相映。这时已近秋天，水清澈透明；草不再是绿茵茵，而是一簇黄，一簇绿，柔软细密，如毯展开。
　　再后来，经过一个村子，见一中年农妇，端了盆热气腾腾的羊肉从一个院落出来，走向另一个门口，大约是家里的亲人回来团聚，特意煮的吧？农妇走过去，羊肉的香味在空气里飘着，顿觉饥肠咕噜；又有个中年女子拎着一包什么走在路上，不知怎么，从包掉出圆圆的一个小饼，滚落在路边，她连忙弯下腰拾起来，用嘴去吹着沾在上面的尘土。原来是个月饼，自家做的那种，颜色黄黄的，看上去很诱人，咬一口定是又酥又甜。
　　墙边，刚刚刨出来的花生连同绿秧子垛得高高的，那些花生，一嘟噜一嘟噜地垂在绿秧子上，新鲜饱满，等着被摘下。路边停了车，有人正从车里走出，提着大大小小的礼品盒，刚走到门口，未及推开门，就听见一阵狗叫声，伴着主人的呵斥声，门就开了，主人走了出来迎接着，小狗也早跟出来，继续叫着，只是这叫，分明是讨好的意思了。乡下这些带点节日气氛的情景，让人觉得温暖，是一种久违的画面在眼前重现，让人心里引起一份怀念。尤其是那些粗茶淡饭，布衣素服的农妇，在我心里存了一个印象，很想有机会对她们多一些了解。
　　从乡下归来，尚意犹未尽。再去城西的河岸，似乎那里会有什么随着河水从原野和乡村流淌而来。然而到了那里，竟惊讶。河里烁烁地开着的荷花不见了，只有零星的惨败荷叶像风浊残年的老人，颤巍巍地歪斜在水中，情景凄凉。
　　曾与友相约，择一个有月的夜，在此地的“钓鱼台”相聚，临窗对坐，喝那种大杯的冰镇啤酒，赏荷。岂料，那天，一场期待已久的大雨，浇灌了干渴的大地，形成的洪水也将河里的荷花毁灭。浑浊的河水，一片狼藉，似乎也淹没了一颗失望的心。
　　这个夏，就这样过去了。荷花就像夭折的少女，让人怀想她的美好，惋惜她的早逝。因着它的缺少，这里变得了无生趣。一个因荷花意外夭折的夏天，一个再也不能复原的夏天，让我满是悔意。我怨着自己，怨自己以为这个夏天是长长的夏天，长得足够我挥霍，而且是一直开着荷花的夏天，让我可以在清香的荷风里慢慢平静下来。
　　我怨着自己，竟白白浪费了这一夏。
　　这一夏就这样过去了么？我在凝视着那些遭到洪水冲击摧残的剩荷的过程中，怨过自己，也明白了许多。荷的命运固然不能自主，人亦要遵从上天的安排，应有顺其自然的洒脱。凡尘中的俗人，不可能都像李叔同一样，断然了却红尘中的一切，成为弘一大师。但经历过伤痛，应该有愈合的能力，也应该从外部的纷扰挣扎中转向内心的宁静寻求。
　　坐在钓鱼台那间临窗的茶屋，慢慢饮着一杯略带苦涩的菊花茶。想起那天，在医院，看见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女人，腹部微微隆起，手里拿着一张单子走过，脸上洋溢着喜悦。想必是快要做母亲了。那是一个为结识我而颇费了一番心思、继而又对我进行长达几年诋毁的女人。看她喜滋滋地走远，我默默地站在那里，最终，原谅了一切。
　　正如作家毛喻原所言，当我们的生命恰达正午，或处午后，我们的目光就应该来一次彻底的转换。是的，如果我们的内心有天的宽广，海的深邃，那在生命深刻的和谐中，就确实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做一个简单的女子，怀揣感激，继续风清月白地行走自己的人生。就像那些荷，经历一场肆无忌惮的侵袭，将根深埋，留存这一夏没做完的梦。
　　这一夏，像一块界石立在岁月的河岸。又像一首没有写完的诗，一曲没唱出来的歌，一本来不及翻看就轻轻合上的书。这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一声叹息，也随风而逝。
总还有一些美好的念想，在渐凉的秋风中，等待来年夏天。
　　那时，河里，又会荷叶青青，荷花娇艳。而我，也许还会坐在河岸的老柳树下，静静看荷，看风景，看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