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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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 澡
围庭
岁末寒九,天气特冷,朋友来电约去“大浪淘沙”洗澡。蒸了桑拿后,又享受一番泰式按摩。身心释放之余,半倚在沙发上,品饮佳茗。几个朋友谈兴甚浓,而我一言不发,眯缝起本来就不能再小的眼睛,想得尽是早些年前洗澡的旧事。虽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
上海人爱干净。爱干净的人喜欢洗澡。然而那时的上海人大都住在老式的里弄里,居室狭小逼仄,至于卫生浴房,多数人家没有。爱洗澡而又没洗澡的地方,这可真是个难以突破的生活瓶颈啊!我小时候是伴着这个瓶颈长大的。大伏天里还好。天色暗了,弄堂里的男人,光着膀子,穿条短裤,用铅桶在水龙头下接满水,然后拎到偏僻的地方,闭嘴屏气,从头上往下浇。一铅桶不行,再去接一桶。女人没办法,只好关上门窗在屋里洗。屋小气闷,洗好了,迅即摇着蒲扇出来乘凉。动作慢一点儿的,额头上的汗水又流了出来。这场景,是夏季里的主旋律,天天这样,家家如此。
最难熬的是冬天。这时男人没法再在露天里洗澡了。怎么办呢?只好花一毛钱到浴室里洗澡。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家西新街浴室,浴室每到夏天冷冷清清,很少有人光顾,可天气一转冷,浴室就被附近的居民宠爱得像个宝贝似的。星期天的下午,男人们商量好似的一起蜂拥而至,排队洗澡的人很快变成了一条长龙。澡堂里走出来一人,这边放行一人。站在冷飕飕的西北风里,时间长了,身体冻得快没有感觉了,胳肢窝下掖着的替换衣服,有时滑落到地上好半天还没觉察到。当轮到自己购票进入浴室里的时候,心情很迫切,很多人急吼吼地脱光了衣裳,便往滚烫的水池里跳。哗啦啦飞溅起了水花,好像流泉落入潭水里。池小浴客多,那场景就好像往锅里下饺子似的,再陌生的人,皮肤间彼此相碰几下,是没有人会计较的。
女人比男人心疼钱,她们仍然选择在家里洗。只不过冬天洗澡要比伏天里麻烦。这天家里只要有女人决定洗澡了,全屋的人都不得不到安宁。她们先从厨房间里拎来烧旺的煤球炉子,一边烧开水,一边温暖屋子,水烧开了,屋里也暖和了。这时,她们不停地把烧热的沸水倒入木盆里,热过头了,添加点凉水,凉水添多了,再往里倒点热水。循环反复,直至水温满意为止。她们怕人窥私,也惧冷风钻进来,在门窗有缝隙的地方,用细棉丝一一塞堵。考究一点儿的,还拿出汤婆子灌满热水烘暖替换的衣裳。一切准备停当,她们请家人暂且外出。洗完澡便又放开嗓门把在隔壁聊天的家人喊回来。此时你若踏进房门,准会见到地上好大一片湿漉漉的水渍,还能闻到空气里尚未完全散去的药水肥皂味。
认识附近工厂的门卫,偷偷地潜入工厂的浴室里蹭一次洗澡,这在当时是条省时省钱的捷径。拥有这种人脉关系的人,通常会受到人们的羡慕。隔壁毛头有个瘸子的表舅在轧钢厂做门卫,毛头常常在晚上混到工厂里去洗澡,有时也带上我。这时工人都在上班,澡池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类似我们这样有关系的人。我四肢张开,把身体放在温热的清水里浸泡,很放松也很惬意。有人开心之余,还哼唱起了“好朋友再见”的歌曲。歌声在封闭的澡堂里回荡,好像安装了混响器,比平时好听多了。确实,比起西新街浴室人满为患的场景,这儿不知比那儿好多少倍。可好归好,终不是名正言顺地进来,这时最怕的是厂里分管后勤的头头来检查,如果查出来你是开后门进来时,他们一点情面也不讲,让你马上穿上衣服出去。说来可笑,我那时最大的理想竟然是能到这家工厂里当一个门卫。
可能有洗澡这层原因,那时住在老式里弄的女孩,她们谈对象比较喜欢住在工房里或洋房里的男生,因为这种人家里有卫生浴间,嫁过去,起码一辈子能够痛痛快快地无忧无虑地洗澡。男孩的出路,就只能指望上班的单位里有洗澡的地方。我参加工作时,因厂子小且又路远,一度不大高兴,但得知厂里有锅炉房有澡堂时,就去报到了。父亲还说:“你以后就再也不用为洗澡发愁了。”父亲这个讲法固然不错,但也不完全是正确的。因为厂里毕竟不能等同于家庭。比如我曾因身体原因在家病休了两个星期,才休息几天,浑身就不舒服,不舒服的原因是家里没法子洗澡。总不见得为洗澡而专门坐好长时间的公交车去单位里吧。没辙,只好再次很不情愿地到西新街浴室的门口去排队。还有一次,那是在职读大学时,为应付期末考试,学校里给了一个月的假期复习。这一个月里,我躲在家里专心攻读,可才过几天,身上油腻腻的感觉又冒出来了,洗澡的难题又摆在面前。还好这时有位同窗在轧钢厂的工会工作,他得知我的情况后,一下子给了我十张他们厂里发放给家属用的浴券。
一九八0年,我由车间调至科室工作,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到外地出差。走出狭小的车间,视野扩大,见识了新世面,其中包括了洗澡的场面。
这年冬天,我到山东济南出差,去之前听人说,济南是泉城,浴池里洗澡的水也是泉水,水特别好。买好去济南的火车票,故意几天不洗澡。早晨到了济南,白天办事,晚饭是对方单位招待。杯觥交错中透露出想去洗澡的打算,对方单位的领导一口答应,说这没问题。饭后果然派了一位同志陪同我们一齐去,姑且叫这位同志叫小朱吧。至今还记得这家浴室的门头有点古色古香。小朱说这是济南最好的澡堂子。进门有红木做的屏风,上面雕刻着九龙戏水的图案。掀开两道厚厚的棉袍似的门帘,便是男子部更衣室的大堂。大堂服务员手持挑衣棒,脸上堆满了笑意。问我和小朱:喜欢到包间还是大堂?在得到我们示意后,服务员给了一块刻有包间号码的木牌,并领我们进了包间后退出。不一会儿,包间的服务员沏了两杯绿茶过来,我们喝了几口定定神,然后慢吞吞地脱去衣裳,服务员便用挑衣棒将我们的衣裳一一挂在头顶上方的架钩上。我们与小朱刚认识,猝然间脱得什么也没有剩下,有点不好意思。于是马上拿条干净的毛巾裹住身体,趿上木板拖鞋,“呱唧呱唧”地朝大池走去。水池分大中小三个,分别为大烫中烫和低烫。浴客中不怕烫的人,自个给自个壮胆,大喊一声,径直往大烫的池子里跳;怕烫的浴客,则先将腿脚伸进低烫的池子里,然后再逐渐替换池子。我怕烫,入池后先坐在池阶上,不停地撩起水花往肩及胸部浸润,让身体适应后再一步步朝低烫的池水里走。到了池水里,双臂伸开,两腿叉开,任水的浮力轻轻摇晃身体。泡累了,再找来服务员搓背。搓背师傅把毛巾轻轻缠绕在掌心,又搓又揉又捻,直至把你全身搞得筋络畅通,通体泛红为止。搓完背,浴客可选择重新入池浸泡,也可选择莲蓬头冲洗。大多数人选择后者。那时还没有时兴洗桑拿,所以至此,洗浴算是结束了。这时服务员递过干毛巾让你擦身,擦干了身子,取一条长方形浴巾围腰裹上,便朝包间里走去。包间的服务员见你洗好了,立马重新给你沏茶。那种享受的快感和被人服侍的派头,让人欲罢不能。当晚洗澡的浴资,我记得每人花费了一元两角。当时这点钱是我一日的薪水,数目不算小。可澡堂里是没有发票开具的,就是开具了发票也没有办法报销。小朱为此想尽办法报账。回上海后在电话里听说这件事,心里不太好受。就是现在回忆起这件事,心里还是有负疚的感觉。
不管怎么讲,这次济南之行还是让我改变了以往对洗澡的认识。洗澡不仅是卫生之需,而且还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带有一点休闲文化的享受。其实当时上海也有类似高档的浴室,似新闸路上的德清池、江苏路上的五龙池。只是我见识不多,仅仅在西新街这种低档的浴室混过,而西新街浴室在当时又几乎让我误认为上海的浴室都是这种设施和服务水准。改革开放后,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提高,各地的洗浴文化有了大大的发展。现在豪华的浴场里都设有了饭店、旅馆、茶室、按摩、足浴。装修的档次也越来越高,老实讲,现在说去洗澡,其实洗澡已经不算主要的活动,名堂全都在吃饭、喝茶、按摩、足浴等这些服务里。就比如此时的我,洗澡只用了二十来分钟,按摩却用去个把小时,接下来还得穿好浴衣系紧浴裤去吃饭。吃饭后还有其他的项目要做。其实我已经有些累了,但碍于朋友们同浴之情面,我还得把名为洗澡的洗澡继续玩下去。
写于2014年12月31日上海桃浦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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