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盼子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夜深了,连喘着气呼哧呼哧吐舌头灰毛狗也卷曲着缩卧在狗窝一角,村里人大多躺在炕上,吹空调儿的,扇电扇儿的,看影视玩游戏的,都不得闲。偶尔的,传来一阵瞎吼吼急匆匆脚步,像催魂似的,跑过黒不隆冬过道。
南路上蹦蹦窜过一阵三马车巨响,伴着断断续续风声,连知了也哑了,没地儿找水喝。
突兀间,像是南路上三马车砰得熄火似的,一串踏踏急跑声从过道深处传过,又是咚咚捶墙声,紧接着,撕心裂肺似的,从捶墙杂音里,蹦出来一串惨叫声:"哎呦,俺的娘啊,哎呦,俺的娘啊。"
声音很大,左邻右舍密集集的,墙壁挨着墙壁,屋顶搭着屋顶,都听见了。起初是街门灯亮了,伴着吱呀、嗡嗡,像是录像带被谁划破了,又像是空荡荡深谷传来一阵坠石声。随之是数股"洪流"由远而近,像被人从家里拖来聚会似的,一过道人披着外套,光着膀子,一股脑涌了过来。
在一处被老艳儿(太阳)烘热,入夜泛着微凉用混合土堆砌房壁外,背靠着一个浑身异味,胡子拉茬,连裤衩也脏兮兮老头。那一声:"哎呦,俺的娘啊。"也不紧不慢,一会高亢,一会低沉,一会呻吟,极不连贯。
忽地过道里卷过一阵热风,那异味飘将更远了。围观邻居大多撒成一圈,或交头议论,或双臂扭着,或满是疑惑。
魁梧高大,很有虎背熊腰架势村支书走过人群,吼着嗓子:"三盼子,你叫喊啥?大半夜的,竟是折腾人嘞。"他正在屋里喝着茶,晌午在村委会喇叭里吼了老大一会,嗓子也快哑了,谁想被突然叫喊声吓了一跳,连茶水险些撒泼在地,急忙忙领着一大家子人火急火撩就开门探出头来。
三盼子是村里出了名光棍汉,是走过抗战的,人特善良。不过年轻时好吃懒做,常常自言自语:一盼世界大战,二盼男人抗战,三盼寡妇我赚。外号名之三盼子,久而久之,村里人倒把他实名忘了。
村支书这一吼,简直赛过张翼德了。过道里一些小媳妇议论一会,咧着嘴,嘻嘻笑着:"敢情是三盼子屋里太热,出来透透气嘞。"
这一说,一过道人都笑了。
三盼子紧一口,慢一口喘着气,左手捂着胸口,又是一声:"哎呦,俺的娘啊。"他嘶了一阵,颤着声音,"俺得了赖病了,胃穿孔,疼嘞睡不着觉。"说话间,头紧紧挨着砖墙,像是更疼了。
此时过道里已是吹鼻子瞪眼珠子,呼哧呼哧气愤愤的,过道里女人嘴尖,舌头长,偏生爱嚼着舌根,絮絮叨叨的多是怨着三盼子得病,左邻右舍也不得安生。见怨气有些重了,村支书舒了口气,又一声吼,"赶紧回去,大半夜不睡觉,男嘞都还有工作嘞,被你这一吵吵,明天杂个(怎么)挣钱?"
三盼子没接话,又是有气无力一声:"哎呦,俺的娘啊。"
见三盼子没应,男人们将他拽回了家,一时间围观邻里哈欠声四起,各自打招呼笑着往家去了,谁也没注意,几只小黑狗从一间破屋窜了出来。
二
像被张旭挥着狼毫泼了好大一片墨汁,四下黑乎乎的。屋顶上满是茅草,被热风摧残着,连力气也没了,几缕昏黄光线从墙缝跑了出去,又被墙壁抱住。三盼子被硬生生拽了回去,丢在炕上,街门也没人关。
胃穿孔,不治就得等死,三盼子没钱,也活不久了。村里人讲究,大凡晦气都不招惹。不过倒是见谁家送葬埋人过街,就乱哄哄聚在一起,看丧家一路抹泪。
三盼子躺在炕上,一声长,一声短,喊着:"哎呦,俺的娘啊。"他是个老光棍,屋里空荡荡的,唯有数只小黑狗静静钻入屋里,缩在炕角。这数只小黑狗是年前有人用粮食袋子装着,扔到三盼子门上。
三盼子一早开了街门,还大声喝着:"嘿,这谁家狗,都扔到俺家门口了。"他在过道转了一圈,又自言自语:"要是俺也丢了,小狗不就死了?"三盼子就在村里人哄笑声里,把数只小狗养了。
过了数日,三盼子又养着一只流浪猫,更有坊间传言:那流浪猫忽然怀孕,三盼子去小卖部买火腿,那卖家就问:"呦,三盼子买火腿吃呢?"很是稀罕。三盼子急匆匆答:"那猫怀孕了,买火腿喂她吃。"
小卖部人不少,闻言都笑三盼子傻愣愣的。其实在三盼子心里,猫狗跟人一个样。打这之后,邻里见他走过来,就起哄问:"呀,又买火腿喂猫呢?"三盼子脸一红,答:"买馒头,不能让狗饿了肚子。"他买了馒头,就跟村里其余光棍胡天海地一番,说些"光棍话"。
那流浪猫自从怀了孕,又生下不少,大多被三盼子圈养着,喵喵叫着往屋里蹭去。三盼子那一声声:"哎呦,俺的娘啊。"也渐渐小了,他喊累了,想要闭眼睡会,又睁了开来,像是一口痰堵在嗓孔眼里。他呼了口气,是嗬喽嗬喽一阵响,又吸了口气,那口痰也没咽将下去。
天似是更暗了,连风也急一会,缓一会,村里人都睡着觉,谁也没来看三盼子一眼,或者问问病情。连送医院也省,他没钱,就是去,也是白去。
三盼子兄弟不少,不过侄辈见他是个光棍,也多不来往。就算过年磕头,也是颇像一阵风,急匆匆的。他病危消息是过了天,才传了出去。同辈大多过来见见,瞻仰下遗容。侄辈聚在一处,商议着丧事买办。毕竟是个光棍,膝下无子,一见捯气,就赶紧着装棺材后地埋了。
可是,买棺材钱、丧事买办钱,让谁掏呢?
平摊不行,侄辈大多脸色难看,不大愿意,毕竟才是个叔。争执了好大一会,有人提议:"谁埋了咱三叔,他这破家就谁嘞。"侄辈们嘻嘻哈哈一笑,就答应了。
见他捯气了,碍着脸面,左邻右舍那些男人们都聚在门外,等着分工。看风水那人是村里电工,指了一处墓葬风水,男人们一窝蜂拎着铁锹往墓地奔去。
三盼子倒着气,那胃穿孔要了他命。他双目无神,盯着屋顶那横梁竖木顶,像一根又一根刺,将他刺得浑身疼嘞。那一声:"哎呦,俺的娘啊。"也随着身子慢慢虚弱,没了意识,渐渐听不到了……
――三盼子――孔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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