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瓦

       我对瓦的认识和记忆，主要来自于童年。吃饭的时候，桌子在土地上摆不平，父亲说：“去找块儿瓦片儿垫一下。”我乐颠颠地到院子里寻找，小小的碎瓦片藏得真严实，左看右看也找不到。突然发现墙角有一摞瓦，拎起一片敲碎，捏一小块儿就回屋里去垫桌脚。
       也许是父亲听到了敲瓦声，一进门便是当头呵斥：“败家子！造福没有作恶大。”我当然不明白父亲生气的原因。直到某个夏天大雨瓢泼，屋子漏了水，父亲从那一摞瓦里抽出几片，爬到屋顶上换下破碎的老瓦——那摞瓦是盖房子时就预留下来的，它们和屋顶上的瓦是“一手瓦”，再贴到屋顶上的话，正好严丝合缝。
       于是我知道，村子里屋顶上的瓦看上去差不多，其实它们还是有大小之分。一座房子上的瓦碎了，用另一座房子上的瓦去代替的话，大多是不合适的，治不住漏雨的毛病。我暗自佩服父亲的经验和先见之明。
       因为瓦的大小不一，翻盖房子的时候，老瓦很难再派上用场。风吹日晒加上拆房子折腾，三间房子上的瓦连两间的也凑不够。没用的老瓦，人们也舍不得丢掉，被一层层、一圈圈盘成尖塔，堆在街边或墙角。偶尔盖鸡舍、搭猪窝，老瓦才会被重新想起来。
       我和小伙伴儿们常常打搅老瓦的安静。被“武打片”冲昏的头脑，正梦想着练成武林高手除暴安良呢。一摞摞老瓦被我们偷偷搬到打麦场上，成了检验我们“铁砂掌”的试验品。老瓦大多都很坚硬，好几掌劈下去，才能把它打碎，我们也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有一种叫做“琉璃瓦”的老瓦，任凭掌劈多少次，都纹丝不动，让我们无奈之余多出了些崇敬之情——它可是真硬。
       院子里的那一摞瓦，我没有再动过。每到雨季，如果房子漏水，父亲就抽出几片，爬到屋顶上换下碎瓦。直到有一年，父亲患病去世，这个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战战兢兢地爬到屋顶上，我发现自己根本立不住脚：斜着铺下去的老瓦生满了青苔，又湿又滑。
       母亲也怕我从屋顶上掉下去，找来一根长绳子，一头儿系在我的腰间，一头儿拴在走廊的立柱上。有了绳子帮忙，我的胆子大了许多，却又怕踩碎老瓦。脱掉鞋子蹑手蹑脚地检查，找到碎瓦抽出来，塞进去一片预留的瓦：等了这么多年，它终于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搬到城里十多年后，我发现乡村变得美丽而陌生起来。一幢幢新楼鳞次栉比，水泥浇筑的屋顶上，色彩艳丽的新瓦取代了暗灰色的老瓦。在村子里转悠几圈，我没有找到熟悉的用老瓦堆起的尖塔。也许，那些老瓦已经不再适合漂亮的楼房了吧。
       我家的老屋还在那儿，显得破旧了。院子里的那一摞预留的瓦，还没用完，枯叶、浮土落了厚厚一层。父亲当初留下它们，想必是作了精打细算，只是他没有告诉我这座老屋能支撑多少年。
       数一数，老瓦还有20多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