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我(修改后)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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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医嘱,哈,修改了一下,虽然仍然不尽如人意,无奈悟性有限,暂时只好这样!旧的也一并保留在这里了。
他们和我
一
正午时分,穿堂风爽朗地吹过去,夏的燥热被推远了些。狗伸着舌头喘气。鸡呢,半耷拉着眼皮,瞧着圈里的猪,一拱一拱,拱出个土窝窝儿,哼哼着,心满意足地躺下,没等猪睡着,鸡先睡了。
蝉声响亮。街巷间声息不闻,像波澜不兴的湖面。门外的风贴着墙根儿蹑足走过。仕姥爷掇个小马扎,坐在堂屋的风道口上,偶尔睁开眼睛,歪瞥一下。外面的小巷子里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太阳把对面外墙上的南瓜花晒蔫儿了。仕姥爷看了一眼,又把眼皮阖上了。
让姥爷可不管这些,他顾自躺在炕上,四仰八叉,打着呼噜,睡得香甜。风从窗口吹进来,墙上的日历被掀起了一角,复又归位,呼啦,呼啦。平日里,他是一个倔犟的老头儿,脾气暴躁。睡着的时候,却像个孩子般恬静,连身都不翻。
我跑到屋里翻腾画片儿,跑到屋外捡椿树的果实,旋风儿似的一个小丫头,没个消停时候。
二
我对两个姥爷坐卧行为的模仿,始自呱呱坠地,不知不觉。外八字儿走路,略驼背的站相,这些毛病,被亲戚朋友说了又说,指了还指,“改”,“改”挂在嘴边。可这些行为习惯根深蒂固,积习难改。不只指挥着我的举手投足,更左右着我的为人与处事。
仕姥爷低着头,闭目养神。我低着头,玩蚂蚱玩树叶。小村庄和我们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我们这样把中午耗空,等到让姥爷从炕上下来,一起去干活。我有两个姥爷。仕姥爷是母亲的老父亲,让姥爷是她五叔。
他们一个叫肖庚仕,一个叫肖庚让,出生在民国后期,历经了一个国家漫长的动荡,以个体的疼痛与泪水,恐惧与迷茫,深味苦楚。他们说,祖籍应该是山东的,闯关东的时候没有出关,留在了村子里。我没有去过山东,所谓血脉的源头,不过是挂在嘴上的名词。这个小村子才是我落地生根的地方。
我家门外不远处,有一眼井,井旁站着两棵树。一棵是榆树,另一棵是椿树。我总是蹲在椿树的阴凉里,把它的果实串在一起,戴在手腕上。有时候,手腕上戴的是白薯秧子,有时候是野花。我偶尔会抬起头,看着别人被姥姥奶奶领着,连蹦带跳地去菜园子里,买黄瓜或者西红柿。但我拥有的,只是“姥姥”这个称呼,它是没有温度的。我只知道她在生下我的母亲后,时日不多就去世了。关于她的一切,漂亮与否,脾气怎样,在我,都是空白。仕姥爷几乎没有提起过姥姥,就像我也很少提到一样。
我的让姥爷,最常见的动作,也是低着头。有时候在掸衣服上的灰土,有时候洗了手,正顺手抓起门帘的一角,用力擦拭。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他那么重视衣着的农村老头儿。他身上的黑色衣裤,总是板板正正的。他老了,却目光炯炯,干脆利落。他也瘦,但并不弱。黝黑的皮肤,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结果——干农活或者去海边贩鱼。他是六指,有一节骨头凸起在拇指上边。他的拇指比其他人的细得多,但这并不耽误他用左手做活。小时候,我常常用手指摩挲它,对着它吹气,我怕他疼。不过,淘气时,就忘了这个,一个劲儿拽着他带我出去玩。
三
他们兄弟两个,不论是出去干活还是在家里,总是形影不离。而我,是他们身后的小跟班儿。
我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们猫着腰,用力铲起一锹粪,一扬手,泼出去老远。这个游戏不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撒着欢儿跑过去,对仕姥爷说,这活儿好干,我也要干活。仕姥爷把锹把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铲起一点儿粪土,猛力向外一扬,都被风倒卷着刮回来,落了个满头满脸。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让姥爷一边笑一边告诉我,泼粪这活儿得顺着风做。我的头发里钻进了很多粪粒儿,可我毫不在乎,跟着他们拍着手跳着脚笑。
仕姥爷性格绵软,做什么事情都谨小慎微。他的名字里虽然有个仕字,却一辈子与仕途无缘。一年四季,除了夏天单衫会换成浅灰色,他身上永远是破旧的黑色衣裤。现在的我越来越像他了,办什么事情都是怯意先行。习惯委屈求全,绝不与人争执。我散漫,最喜欢的姿态是端着杯水,坐在椅子上或者床上读闲书,或者聊个闲天儿也好,毫无争强好胜的心思。我的衣服少有不穿上数年的,只要勉强还可以应付,就坚决不去买新的。
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身上的免裆裤肥肥大大的,让他显得更瘦了。他的皮肤松弛,像是挂在骨头上面。血肉呢,他的充满活力的血肉,已经被看不见的时间不声不响地销蚀了,只剩了瘦骨嶙峋的身体,行动迟缓的腿脚,满脸的皱纹以及藏在每一条皱纹里的笑。与他羸弱的身体相比,他的牙齿坚固得不可思议,吃脆硬的炒黄豆,照样嚼得嘎巴响。
阅尽了世事的波澜起伏,他的目光是淡然的。偶尔有目光凌厉的时候,那必定是因为让姥爷训斥他做什么都不得力。这是仕姥爷很少的倔强一刻,他反复说同一句话,知道不得力,干嘛还非要让我去?我站在旁边,瞪着眼睛看仕姥爷呼呼地喘粗气,却一言不发。我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帮谁才好?他们像两个小孩子,此刻在拌嘴争吵,可一转眼,你就会发现,他们又一前一后相跟着去做活了。
我上一年级时,识得了几个字。在他们房间的白石灰墙壁上,用毛笔写他们的名字,白墙上立刻出现了乌黑墨渍。 “耕”和“四”不仅写的歪七扭八,而且都写成了错别字,“让”还好,没有弄错。一直到老房子被拆掉,它们都是那面墙上难以抹去的印记。母亲因此而大声责骂我,只有他们还是笑的,说我写得好。
仕姥爷越来越喜欢坐着,马扎上的带子油腻发黑。后来改坐木凳子,凳子上的棉垫儿磨掉了色儿。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走路吃力起来,要拄着拐杖了。一根剥了皮的槐木棍,抓在手里,逐渐离不了。老了,仕姥爷老了。
我伸出手,抚着他的手心和手背,干而且凉。仲夏天气,他的身上穿的却是长衫长裤。骨头里漫延的寒意,是多么炙热的阳光也无法温暖的吧。他高兴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哼着一句戏词:张五可坐绣楼,春打六九头。他不识字,只记得这么一句。这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戏词。应该是从评剧《花为媒》里听来的,又似乎不全对。他哼着那句戏词的时候,我会停下手里的游戏,盯着他看,心里有隐隐地疼,他是一个寂寞的老人。
等到我上了班以后,常常给他些零用钱。他连钱也认不好了。有一次,我下班回家,他略带羞涩地对我说,刚才来了个卖雪糕的,他买了一根儿,那人从他手里拿走了一个绿色的钱——两毛钱。仕姥爷伸出手,抓着一些钱给我看。他的腕上,袖口毛了边儿耍了套儿,他把袖子挽了一圈,母亲缝了缝,这样穿起来才灵便些了。也难怪,母亲做的每一件新衣服,都给让姥爷穿了。仕姥爷身上穿着的,都是让姥爷淘汰的,最新的也半新不旧了。母亲也有万般为难,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能同时给两个老人做新衣服,她把每件新衣服都给了让姥爷。
仕姥爷在门口坐着,淘气的孩子过来推他一把,捅他一下,笑着跑开。我追着他们大声呵斥,他却对我说,没事儿,不疼。现在,当我受到伤害时,也常借这句话找到些心理的平衡,从小的耳濡目染让我学会了灵活地使用它。
虽然是一奶同胞,让姥爷的脾气却和仕姥爷截然相反。他的名字里有个“让”字,却是个爆脾气,他的火气一上来,就连皇帝老子的账也不买。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的贫协主席。有一天晚上,领导让他去开会。会议的内容是揭发村里的一户地主,他和仕姥爷在那户人家里典地种,也当长工。队里让他控诉那户人家是怎么剥削他们的,让他说一说自己的苦大仇深。他对坐在一边听他讲旧事的我和弟弟说,那怎么能瞎说,人家又没亏待咱,那不是迫害人么。要不是人家老太太在咱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接济咱粮食,一家老小恐怕早就饿死了。我们去地里干活,回来吃的都是高粱米饭,菜也不孬,老太太总说我们干活得吃好吃饱,倒是她们家里的女人孩子,吃得都是我们的剩饭剩菜。咱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呀。他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子,走了。那顶“贫协主席”的帽子,也被这“一袖”拂去了。
他在院子里忙活,做抓鸟用的夹当排网儿,抓鱼用的网兜,就连我用来钓鱼的罐头瓶,用来粘知了的蜘蛛丝网子,冬天的冰车,都出自他的手。虽然没有一件做得规整,但都很好用。我最喜欢的,是他带着我去集市上,凉糕糖葫芦儿瓜子儿汽水糖,变着花样儿买。他还会烤鸟烤鱼,去高粱地里打乌米,去池塘里采蒲花……
到了农闲时节,他跑海贩鱼,天不亮就套上驴车,去赶大网。和他一起搭档了多年的,是村里一个精明的老人。我坐在车上,跟他去海边玩。他从草笸箩里拿出一个布包,三两下打开系好的结,掏出糖饼递到我手里。他坐在车辕上,一边用小棍敲着驴屁股,一边给我讲他跟着放鹰人跑着玩的事儿。他也给我讲,年轻时去海边,总是半夜就出门,中途在森林里穿行,四周墨黑,只有手里提着的马灯照亮眼前的一小段路。这时,猛然听到一声凄厉的鸟啼,“哇”的一声,在后脖梗子炸开,连手中的灯光也被这声吼吓得一哆嗦。
是有女人喜欢过他的,而且,他们还生了一个儿子。可父母不愿意把女儿嫁到这个穷家小户里受苦,到底把孩子卖了,把女儿嫁到了遥远的关外。这彻底绝了姥爷的念想儿。他当然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件事儿,也没有流露过一星半点的哀伤。这是我长大后,听母亲讲的。在多年间的很多个夜里,他都要到附近的一个老哥们儿家坐坐。姥爷言辞激烈,好与人抬杠,不争个面红耳赤绝不肯罢休。
四
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早饭,我搛了许多咸菜吃,却不肯喝粥。父亲长年在外边上班,回家的次数不多,那次,是他唯一一次暴跳如雷。他冲过来,举起手,我眼看要挨一顿狠揍,吓得大哭。两个姥爷都跳起来,把我扯到他们的房间里,让我躲过了一劫。我趴在炕上,偷偷打量他们的脸色,真像雷雨前阴沉的天空。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们,但那一次,心却紧缩着。
上中学时,有一天,我忽然病了,发着低烧,浑身无力,头晕得厉害,站都站不起来。母亲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出诊了。让姥爷二话不说,抬脚就走,他追着医生去了病人家里。仕姥爷拄着拐杖,坐在门外的石头堆上等着,他希望医生从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能够拦住她。
他们特别害怕我有个头疼脑热的,像我特别害怕他们说到老。谁要是说到这个字,我必然竭力反驳,老什么呀,你看,人家比你老的,比你还硬朗呢。其实,心里更怕的是另一个字,我一想到就不寒而栗。姥爷也不提,我们每个人都刻意躲避着它,像躲着一个恶魔,好像只要躲开它,就能躲开它带来的伤害。我是那个掩耳盗铃的人,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就天真地认为,所有的人都听不见那必然响起的铃声。
五
我长大了,有了工作,有了朋友,有了丰富多彩的世界。我的根须渐渐强大,触及得更宽更深,能够从不同方面收获安慰疼爱甚至是鼓励。我把更多的心里话说给父母听,说给朋友听,甚至偶尔说给陌生人听,唯独很少说给他们听。是到后来,我才想到,在这世间,只有亲情的给予,这缘于血脉深处的关联,才是不需要理由的付出,即使清甜如爱情如友情,也总难免在患得患失间辗转,在得到与付出间锱铢必较。
我给他们买新衣服,买好吃的糕点,给他们零花钱,却很少像小时候一样安静地陪他们坐上一会儿。他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已耳熟能详。更何况,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跑出去与周围的朋友闲聊出行游戏。我忽略了他们。
有一天,仕姥爷平静地对我说,他年纪大了,本来身体就不好,能活到这么大年纪,他知足了。他只是心疼我母亲,她是个可怜人,从小儿就没妈疼,苦了一辈子。他要我懂得心疼母亲。他老了病了,已经安然地接受了一切。与他自己的老去相比,他更惦记的,是他的女儿。
仕姥爷去了之后,让姥爷像是一下子跌入了暮年,他的话忽然少了,不论走到哪里,都显得形单影只。有一次,我跟着他去田里干活。坐在驴车上,他流着泪抽噎着说,我四哥没了。那正是秋天,凉风四起荒草连天,他悲凉的语调,透着深深的孤寂。这世上终于只剩了弟弟,只剩了他一个人。他的欢喜和悲伤,只能自己承受,再也不会有一双眼睛,亦步亦趋地关注他了。我真想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些安慰,可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我只能带着满眼怜悯,静静地注视他。七十多年相依相伴,从不曾稍离的兄弟忽然不在,除了无谓的心疼,我能给他什么安慰?
他也开始喜欢坐在树阴下,喜欢安静地坐在堂屋的角落里,他的沉默,让我常常忽略他的存在。因此,他的离去,有一种轰然而至的唐突。我甚至想过,他的离去,就像仕姥爷的离去带来的必然后果。他们的相处,像“人”字一样在互相支撑,你推倒了一个,接下来的那个,不可避免的,也倒下了。 5000字
他们和我
一
正午时分,穿堂风爽朗地吹过去,夏的燥热似乎被推远了些。狗趴在门口的阴凉里张着嘴喘气,鸡躲在草棵儿里闭目养神,猪在圈里拱个土窝窝儿睡着了。阳光不怀好意地刺激着藏在叶子里的蝉,它们的叫声因而有些暴脾气地聒噪。
蝉声响亮,显得小村更静了,像波澜不兴的湖面。呼儿唤女的声音不见了,叫卖声不见了,闲聊声也不见了。仕姥爷掇个小马扎坐在堂屋的风道口上,偶尔撩开他微阖的眼皮,向门外张一眼。外面的小巷子当然是寂无人声的。太阳把对面人家外墙上的南瓜花都晒蔫儿了。他这样看了一眼,又把眼皮阖上了。
我的让姥爷可不管这些,他顾自躺在炕上,四仰八叉地打着呼噜睡得香甜。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挂在墙上的日历被吹得飞起了一角,风过去又迅速复归原位,它们就在这飞起和落下间疲于应付,呼啦呼啦地响。他是一个脾气倔犟的老头儿,但睡着的时候,却很安静,连个身都不翻。
我一会儿跑到屋里翻腾翻腾装在笸箩里的画片儿,一会儿又跑到屋外捡几片椿树的果实,蹲在仕姥爷的身边串手链玩。我跟旋风儿似的,一刻也不消停。
二
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我就和两个姥爷生活在一起,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被我于不知不觉间模仿。直到现在,我走路都是外八字,站在那儿,背也是略驼的。从小到大,不少亲戚朋友指出我的这些毛病,我也一直都说着要改,可这些行为习惯根深蒂固,正所谓积习难改。它们拥有着强大的力量,不只指挥着我的举手投足,更左右着我的为人与处事。
仕姥爷低着头闭目养神,我低着头玩蚂蚱玩树叶。整个小村庄都和我们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低眉敛目着,声息不闻。我们要这样把中午耗空,等到让姥爷从炕上下来,才需要干活呢。不要讶异我怎么会有两个姥爷,那个坐在堂屋里吹着穿堂风的,是母亲的老父亲,那个躺在炕上睡午觉的,是她的叔叔。
他们一个叫肖庚仕,一个叫肖庚让,都出生在民国后期,历经了一个国家漫长的动荡年代,以个体的疼痛与泪水,恐惧与迷茫,见证了那段岁月的苦难。他们说,祖籍应该是山东的,闯关东的时候没有出关,就留在了村子里。终究没有去过山东,所谓血脉的源头,也不过就是一个挂在嘴上的名词罢了。这个小村子才是我落地生根的地方。
我家门外不远处,有一眼井,井旁站着两棵树。一棵是榆树,一到夏天,树上就爬来很多花花绿绿的毛毛虫。它们虽然颜色绚丽,却总是让我望而却步。更多时候,我蹲在椿树叶子投下来的阴凉里,把它的果实一枚一枚捡起来,用针线串在一起。整个夏天,我总是乐此不疲地玩着同样的游戏,有时候手腕上戴的是白薯秧子,有时候是野花。我偶尔会抬起头,看着别人被姥姥奶奶领着,连蹦带跳地去菜园子里买黄瓜西红柿,我总是会让目光送她们很远。但我拥有的,只是“姥姥”这个称呼,没有哪一张面容能够浮现在我眼前,因此它是没有温度的。我只是知道她在生下我的母亲之后,时日不多就去世了。关于她的一切,漂亮与否,脾气怎样,对于我来说,都是空白。仕姥爷几乎没有向我提起过姥姥,就像我也很少提到这个称呼一样。
我的让姥爷,最常做的一个动作,也是低着头。有时候是在掸衣服上的灰土,也有时候在水盆里洗了手,就随手抓起门帘的一角,用力擦拭。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他那么重视衣着的农村老头儿,他身上的黑色衣裤,总是板板正正的。他当然也老了,却目光炯炯,干脆利落。他也瘦,但并不弱。黝黑的皮肤是长年累月地干农活和在海边贩鱼,风吹日晒的结果。他是六指,左手上,有一节骨头凸起在拇指上边。他的拇指比其他人的拇指细得多,上面的这节骨头是弯曲的,像在做一个勾起的手势,但这并不耽误他用左手做活。这节骨头上的皮肤尤其亮。小时候,我常常小心地用手指轻轻摩挲它,对着它吹气,我怕他疼。不过,淘气时,就会忘了这个,只是一个劲儿拽着他带我出去玩。
三
他们兄弟两个,不论是出去干活还是在家里,常常是形影不离的。而我,是他们身后的小跟班儿。
我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们猫着腰,用力铲起一锹粪,一扬手,泼出去老远。这个游戏不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于是撒着欢儿跑过去,对仕姥爷说,这活儿好干,我也要干活。他把锹把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铲起一点儿粪土,猛力向外一扬,却被风倒卷着送回来,扑了个满头满脸。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让姥爷一边笑一边告诉我,泼粪这活儿得顺着风做。我的头发里钻进了很多粪粒儿,可我毫不在乎,也跟着他们拍着手跳着脚笑。我们的笑声在风中奔跑,一转眼就看不到踪影了。
我的仕姥爷性格绵软,做什么事情都谨小慎微。他的名字里虽然有个仕字,却一辈子与仕途无缘。一年四季,除了夏天单衫会换成浅灰色,他身上永远是破旧的黑色衣裤。我越来越像他了,办什么事情都是怯意先行。习惯委屈求全,绝不与人争执。我散漫,最喜欢的姿态是端着杯水坐在椅子上或者床上读闲书,或者聊个闲天儿也好,毫无争强好胜的心思。我的衣服少有不穿上数年的,只要勉强还可以应付,就坚决不去买新的。
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的缅裆裤总是肥肥大大的,让他显得更瘦了。他的皮肤松弛,像是挂在骨头上面的,用手轻轻一提,那皮肤就能舍骨头而去。血肉呢,他的充满活力的血肉,已经被看不见的时间不声不响地销蚀了,只剩了瘦骨嶙峋的身体,行动迟缓的腿脚,和满脸的皱纹以及藏在每一条皱纹里的笑。与他羸弱的身体相比,他的牙齿坚固得不可思议,吃脆硬的炒黄豆,也照样嚼得嘎巴响。
阅尽了世事的波澜起伏,因而他的目光是淡然的。偶尔有目光凌厉的时候,那必定是因为我的让姥爷训斥他做什么都不得力。这是他绝无仅有的倔强一刻,他反复说同一句话,知道不得力,干嘛还非要让我去?我站在旁边,瞪着眼睛看着他呼呼地喘粗气。我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帮谁才好?他们像两个小孩子,此刻在拌嘴争吵,可一转眼,你就会发现,他们两个又一前一后相跟着去做活了。
我上一年级时,识得了几个字。在他们住的房间的白石灰墙壁上用毛笔写他们的名字,白墙上立刻出现了乌黑墨渍。写的是他们的名字,“耕”和“四”不仅写的歪七扭八,而且都写成了错别字,“让”还好,没有弄错。一直到老房子被拆掉,它们都是那面墙上难以抹去的印记。母亲因此而大声责骂我,只有他们还是笑的,说我写得好。
仕姥爷越来越喜欢坐着,小马扎上面的带子,已经油腻发暗了。后来他又坐在了家里那把高而且宽的木凳子上,那上边铺着的棉垫,也在不知不觉间消逝了新鲜的色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走路渐渐吃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需要拄着拐杖走路了。一根槐木棍,他剥了外皮抓在手里。靠着它的支撑,他又走过了余下的岁月。他在我的无知无觉中悄悄地然而也是迅速地老了。
我伸出手,抚着他的手心和手背,干而且凉。仲夏天气,他的身上却还要穿长衫长裤。骨头里漫延的寒意,是多么炙热的阳光也无法温暖的吧。他高兴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哼着一句戏词:张五可坐绣楼,春打六九头。他不识字,记得的戏文也就这么一句而已。这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唱词。应该是从评剧《花为媒》里听来的,但似乎并不全对。他哼着那句戏词的时候,我会停下手里的游戏,盯着他看,心里有隐隐地疼,他是一个寂寞的老人。
等到我上了班以后,常常给他些零用钱,他甚至于连钱都认不好。有一次,我下班回家,他略带羞涩地对我说,刚才来了个卖雪糕的,他买了一根,那人从他手里拿走了一个绿色的钱。那个人拿走的,是两毛钱。姥爷伸出手来,抓着一些钱给我看。在他的腕上,袖口早毛了边儿耍了套儿,他把袖子挽了一圈,母亲又缝了缝,这样穿起来才灵便些了。也难怪,母亲做的每一件新衣服,都给我的让姥爷穿了。我的仕姥爷身上穿着的,十件有八件是我的让姥爷淘汰的,最新的也半新不旧了。母亲也有万般为难,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能同时给两个老人做新衣服,她把每件新衣服都给了我的让姥爷,她的叔叔。
仕姥爷在门口坐着,淘气的孩子过来推他一把,捅他一下,再笑着跑开。我追着他们大声呵斥,他却对我说,没事儿,不疼。
虽然是一奶同胞,我的让姥爷的脾气和仕姥爷却截然相反。他的名字里有个“让”字,可他是个爆脾气,他的火气一上来,就连皇帝老子的账也不买。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的贫协主席。有一天晚上,领导让他去开会。会议的内容是揭发村里的一户地主,他和姥爷在那户人家里典地种,还给人家当长工。队里让他控诉那户人家是怎么剥削他们的,让他说一说自己的苦大仇深。他对坐在一边听他讲旧事的我和弟弟说,那怎么能瞎说,人家又没亏待咱,那不是迫害人么。要不是人家老太太在咱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接济咱粮食,一家老小恐怕早就饿死了。我们去地里干活,回来吃的都是高粱米饭,菜也不孬,老太太总说我们干活得吃好吃饱,倒是她们家里的女人孩子,吃得都是我们的剩饭剩菜。咱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呀。他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子,走了。他的那顶“贫协主席”的帽子,也被这“一袖”顺手拂去了。
他低着头在院子里忙活,给我做抓鸟用的夹当排网儿,抓鱼用的网兜,就连我用来钓鱼的罐头瓶,用来粘知了的蜘蛛丝网子,冬天的冰车,都是出自他的手。虽然没有一件做得规整,但都很好用。我最喜欢的,是他带着我去集市上,凉糕冰糖葫芦瓜子汽水糖,变着花样儿买给我。他还会烤鸟烤鱼,去高粱地里打乌米,去池塘里采蒲花……
到了农闲时节,他跑海贩鱼,天不亮就套上驴车,去赶大网。和他一起搭档了多年的,是村里一个精明的老人。我坐在车上,跟他去海边玩。他从草笸箩里拿出一个布包,三两下打开系好的结,从里面掏出糖饼递到我手里。他坐在前边的车沿儿上,一边用小棍敲着驴屁股,一边给我讲他跟着放鹰人跑着玩的事儿。他也给我讲,年轻时去海边,总是在半夜就得从家里出来,中途要在森林里穿行,四周墨黑,只有手里提着的马灯能照亮眼前的一小段路。这时,往往会猛然听到一声凄厉的鸟啼,“哇”的一声,在后脖梗子上炸开,连手中的灯光也被这声吼吓得一哆嗦。
是有女人喜欢过他的,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可那个女子的父母无论如何不同意把女儿嫁到这个穷家小户里跟着受苦,到底把孩子卖了,把女儿嫁到了遥远的关外,这彻底绝了他的念想儿。他当然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件事儿,也没有流露过一星半点的哀伤。这是我长大后,听母亲讲的。在多年间的很多个夜里,他都要到附近的一个老哥们儿家坐坐。他言辞激烈,好与人抬杠,不争个面红耳赤不肯罢休。
四
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早饭,我多搛了许多咸菜吃,却无论如何不肯喝粥。父亲长年在外边上班,回家的时候不多,那次,是我印象中他绝无仅有的一次暴跳如雷。他冲过来举起手,我眼看要挨一顿狠揍,吓得大哭。两个姥爷都跳起来,把我扯到他们的房间里,让我躲过了一劫。我趴在炕上,偷偷打量他们的脸色,真像雷雨前阴沉的天空。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们,但那一次,心却紧缩着。
我上中学时,有一天,忽然病了,发着低烧,浑身无力,站都站不起来,晕头转向。母亲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出诊了,还没有回家。让姥爷二话不说,抬脚就走,他追着医生去了病人家里。仕姥爷拄着他的拐杖,到后门口,坐在石头上守着,他希望医生从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能够拦住她。
他们特别害怕我有个头疼脑热的,像我特别害怕他们说到自己的老。谁要是说到这个字,我必然竭力反驳,老什么呀,你看,人家比你老的,都比你还硬朗呢。其实,心里更怕的是另一个字,那个字让我一想到就不寒而栗,却又无能为力。他们也不提,我们每个人都刻意躲避着它,像躲着一个恶魔,躲开它,就会躲开它带来的伤害。我是那个掩耳盗铃的人,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认为所有的人都听不见那必然响起的铃声。
五
我长大了,有了工作,有了不同的朋友,有了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我的根须渐渐强大,它触及得更宽更深,已经能够从不同方面收获安慰疼爱甚至是鼓励,我在不知不觉间远离了他们。我把更多的心里话说给父母听,说给朋友听,甚至偶尔会说给陌生人听,唯独很少说给他们听。是到后来,我才想到,在这世间,只有亲情的给予,这缘于血脉深处的关联,才是不需要理由的付出,即使清甜如爱情如友情,也总难免在患得患失间辗转在得到与付出间锱铢必较。
我给他们买新衣服,买好吃的糕点,给他们零花钱。除了这些物质,我能拿得出来的乏善可陈。我很少像小时候一样安静地陪他们坐上一会儿,他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我已耳熟能详,更何况,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就会走出去,与周围的朋友们闲聊出行游戏。我忽略了坐在目光背后的他们,任由他们在时光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老去,大概就是这样的一趟孤单寂寞的旅程吧,先是被亲人忽略,再被整个世界越推越远,然后那一天从寂然无声中悄悄地到来。
有一天,仕姥爷平静地对我说,他年纪大了,本来身体就不好,能活到这么大岁数,他知足了。他只是心疼我母亲,她是个可怜人,从小儿就没妈疼,苦了一辈子。他要我懂得心疼母亲。他老了病了,已经安然地接受了一切,与他自己的老去相比,他更惦记的,是他的女儿。
仕姥爷去了之后,让姥爷也像是一下子跌入了暮年,他的话忽然少了,不论走到哪里,都显得形单影只。有一次,我跟着他去田里干活。坐在驴车上,他流着泪抽噎着说,我四哥没了。那正是秋天,凉风四起荒草连天,他的悲凉的语调,透着深深的孤寂,这世上终于只剩了弟弟,只剩了他一个人,他的欢喜和悲伤,只能自己承受,再也不会有一双眼睛亦步亦趋地关注他了。我真想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些安慰,可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我只能带着满眼怜悯,静静地注视着他。我好歹还拥有一个热闹的世界来对抗失去姥爷的清冷,可我的让姥爷也已经垂垂老矣,七十多年相依相伴从不曾稍离的兄弟忽然不在,除了无谓的心疼,我能给他什么安慰?
他也开始喜欢坐在树阴下喜欢安静地坐在堂屋的角落里,他如此沉默,让我常常忽略他的存在。因此,他的离去,有一种轰然而至的唐突。我甚至想过,他的离去,就像仕姥爷的离去带来的必然后果,他们的相处,像“人”字一样在互相支撑,你推倒了一个,接下来的那个就不可避免的,也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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