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雨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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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雨
贾志红
除夕那一天凌晨,我被一阵淅淅沥沥的细雨声惊醒。很奇怪的雨声,它若有若无飘落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在雨势来去都轰轰烈烈的西非。西非从不会下这么缠绵的雨,它总是不来则已,一来就倾盆如注、声势巨大。而这样的细润、这样的轻柔、这样的如袅娜的女子婆娑地走过的雨声,幽幽怨怨的节奏令人想到南方。
雨从凌晨开始下。在黑暗中只有雨声。循着这样的雨声,我的思绪回了一趟西南。
有一年的除夕,我在西南的一座小城里度过。天空就飘着这样的蒙蒙细雨。
那座小城,有一条清澈碧绿的小河环城而过,四周是苍翠的山峦,一重又一重隐在薄薄的雨雾中。重重叠叠锁住这座小城的,除了山峦,除了细雨,还有从清晨一直到正午才会散去的雾岚。这些时浓时淡的雾气,笼罩着依山而建的古旧的房子,斑驳的墙壁在朦朦胧胧中平添了几分梦境的迷离。层层的环抱使得这座小城即使在除夕这样热闹的节日里,也依然宁静得像一幅悬挂在墙上的风景画。小城里的人们却不喜欢这样的宁静,他们向往大都市的繁华和喧嚣。所以小城的年轻人都纷纷在外打工,纵使过年也少有回来。在这座安静的小城里,破旧的粉墙黛瓦的屋檐下,慢慢走动的大多是步履迟缓的老人。青石板的街巷里,奔跑着的孩子们,站住凝望你时,神情有些落寞和怯生。
我一遍又一遍地穿过小城窄长的巷子,巷子尽头是哗哗的河水,每一条巷子都通向河边,青石板的小路一直延伸成下河的台阶。平缓的河水在石板桥下的浅滩上,碎成白色的水珠。虽是在南方,毕竟是这样隆冬的时节,雨中的河边,风也很有几分寒意。从除夕到初一,我一直在这些巷子里穿行,撑一把碎花小伞。有时会在一扇长满了荒草的门前站立很久,知道这扇门没有人进了,也再不会有人出,都荒废了,只是门前的青苔在雨中分外苍翠。也常常伫立河边,看一叶小舟在细雨薄雾中漂浮,不知道它会去往哪里,又会在一个承诺里如期归来吗?在雨停了、河上的雾气也散去之后,还会在台阶上坐一会儿,晒一晒小城难得的慵懒的太阳。这些异常的举动常常招来老人们探究的目光,有一个老婆婆一直追在我身后问:“姑娘,你是在找人啊?”我就笑着摇摇头,走开。我在找人,我也不找人,我眼前是一堵墙,我试图翻开一个隐在斑驳水痕下的久远的故事。我很喜欢这里的宁静,虽然我并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份宁静才千里迢迢地在一个几乎人人都回家的重要的节日里,独自逆流而出的。
确实有一个故事,牵引着我,来到这座小城。
是他的故事。他青春里最绚丽的故事在这里凄美地结束。
在此前,我根本不知道在一重一重的大山里,有一个安静的小城,有一条碧绿的河流。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它们听得懂的话语,轻悄地说着被不知名的藤蔓掩盖在斑驳的墙壁下的故事。
我踏上那次旅途时很忧伤,却因为有忧伤而并不觉得旅途漫长或枯燥。忧伤除了让我一路不知冷暖饥饱外,还填充着我的时间。我在腊月二十九登上南下的火车,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我知道我离他越来越远了。远到我无法走近他,远到我只能在他的故事里,找一点温情来暖暖又湿又冷的心。在火车的上铺,我侧躺着一直在听一首曲子,十几个小时边睡边听。是一首忧伤的古筝曲,琴弦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拨动,如诉如泣。心随着旋律被徐徐地提起,又在一阵激越过后被胡乱地放下,但却空落落的找不到原来的位置。我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当时不知道,后来还是不知道,仿佛也一直不想知道。我很担心我一旦知道了它有一个明确的名字时,它就不是我的忧伤了。
我在那座小城里徘徊了两天,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不存在,草荒了,墙颓了,门废了,我能找到什么呢?在寻找的徘徊中,我爱上了小城的宁静,它静静地端坐在山脚下,与世无争地与外面那个嘈杂的世界隔绝着。再后来我沿着那条碧绿的河,继续往上游走,在越来越静谧的大山深处,我的忧伤越来越淡薄,直到二十几天以后我钻出大山,结束漂泊,走在豁然开朗的春天的阳光下,突然有一刻,茫茫然,忘记了这次旅行的初衷……
但是,紧接着,我开始为自己不再忧伤而陷入慌恐。像乍然从梦里醒来而茫然无措一样。在那次旅行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又反复地听那一支古筝曲,寻找曾经的感觉,仿佛只有忧伤才能证明我真情地爱过,才能证明我曾经在西南的小城里寻找过一个无果的故事。还是那一支曲子,还是那一只手倾情抚过,旋律中,心却没有被提起来,心还在原来的位置……
这是一场梦吗?我是否从未真实地爱过?也从未去过那个西南小城?甚至从未有故事在那里发生或是结束?
一些事情,在过去了许久以后,是否会变得没有人肯相信了呢?包括自己?是否需要用什么去证明一下呢?
而这场在西部非洲罕见的宛如南方的倾诉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它在这个凌晨惊醒了我,把我拉入一个故事,又把我推进一个虚幻。
这是不是就是西非传说中的芒果雨呢?它怎么就这么神奇地下在除夕了呢?
芒果雨这个名字,我是从龙翻译那里听来的。
从去年的九月份,雨季里的最后一场雨,告别这个有一半疆域被撒哈拉的沙粒覆盖着的干旱的西非国家的时候,雨就成了一个远去了的回忆。它挥一挥手,带走了所有的云彩。在此后的几个月里,我常常站在蔚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下,看着远方。远方是同样颜色的天空,辽阔得没有尽头。有干热的风从北方的沙漠吹来,卷起一阵沙尘,湮没了雨的讯息。而在十一月份的时候,芒果树依然在这样干热的环境里长出了鲜嫩的新芽。我曾经很担心这样嫩嫩的生命是否经得住烈日的炙烤。这份担心还没有落下帷幕,十二月份,它们就轰轰烈烈地开出了满树的花!起初是淡褐色的,一点也不显眼,像一个羞于见人的小丑丫头,试探着露出半张脸。紧接着就毫不客气了,粉褐色,一粒一粒组成一串一串,饱满而热烈,恣肆而张扬。
其实我知道我对芒果树和芒果花的担忧是杞人忧天。西非干热的气候是很适合芒果树生长的。倒是我自己,一点也不适应这样的干热。在非洲工作了十几年的龙翻译,看到我大瓶大瓶地喝水,却仍然常常流鼻血,又总在不停地往脸上和手上抹保湿乳,就笑呵呵地安慰我:“也许在芒果树挂果的时候,会下一场芒果雨。” 见我眼睛亮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但是很少见,很多年一遇吧。”
那时,芒果花开得正浓。整条路上都是芒果花的芳香!我一直试图让我的同事小孙相信芒果花有那样的一种特别的气味。之所以选择小孙,是因为这个小伙子来自中国北方。是的,北方!我固执地认为,如果一个人在中国北方生活过,他就应该能识别出芒果花特别的味道。
我在傍晚的时候,很神秘地领着小孙去我天天跑步的芒果园。选择傍晚,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避开毒如火舌的烈日,更重要的是,只有在每天的傍晚,太阳斜斜地垂挂于西边的地平线,芒果园笼罩在一片落日的余晖里,那些花儿,只有在这个时刻,才会抖落尽与骄阳搏斗一天后的疲惫,在一阵阵柔和起来的晚风里,毫无戒备地散发出它最真实的味道。
我对小孙说:“你闭上眼,想象着自己就站在自家的院子里。”
小孙照做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淡淡的清香。”
“再闻!”
“还是淡淡的清香呀?!”
我有一些失望,我冲着这个自称在中国北方的农家小院里生活过的腼腆的小伙子喊道:“你难道没有闻出来?是一种浓郁的、用当年的新麦子磨的面、蒸熟了、刚刚揭开笼屉、在笼屉的袅袅蒸汽中、虚腾腾地挤靠在一起的大馒头的香味呀?”
我连珠炮似地说完了以后,小孙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笑了。我还是无限失望,我从他的笑容里没有看出对这种特别气味的认可,那是一个无奈的笑。我不知道是他太迟钝还是我过于敏感,抑或是我的嗅觉出了问题。或许,某一种气味对于人,也是有缘分的?
我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帮我鉴别芒果花的味道了。我的其他的同事们大都来自中国南方,这种味道对他们而言,一定遥远又陌生。或者这个鉴别的过程,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在海外搞工程的粗犷的大男人来讲,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那就不用了吧,我只是依然在每一个傍晚,伴着这种最朴素也是最温暖的味道在芒果园跑步。其实我在北方的生活很短暂,但寒冷又苍凉的北方留给我的记忆是那么的温情!我喜欢北方的食品,喜欢那些粗粗糙糙的散发着粮食本身的香味的制作简单的饮食,喜欢吃妈妈蒸的大馒头,喜欢喝妈妈熬的玉米粥,喜欢黑乎乎的荞麦饼子,还喜欢和馒头一起出笼的、烫得没法拿、边吹气边剥皮的蒸红薯……曾经和妈妈一起回忆那段日子,她说,那段最艰苦的岁月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或许因为最快乐,才使那些哼着歌儿做出来的粗粗糙糙的简单食品,却香甜得那么久长!
但是,我找不到第二个人来证实了。在芒果花香逐日淡下去的那一段时日里,我心里常常有一丝莫名的恐慌。快要留不住了,快要留不住了呀。这又是一个虚幻吗?
后来花儿慢慢地凋谢了,整个园子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特别的香味了。那种气味因为消失得没有踪影而充满虚幻。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来证明芒果花开满枝头的时候,曾经散发过那样一种令我无比亲切和怀念的气味。
没有了芒果花的芳香,我开始期待那场很多年一遇的芒果雨。那时,小芒果已经挂满枝头了,一根根细细的藤,像胎儿的脐带一样连着它们和母体的血脉,那些在干旱的风里苦苦支撑了几个月的母体,还有多少汁液供它的孩子们尽情吮吸?但是,天空中仍然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总是万里无云,骄阳暴晒大地。夜里,或明月皎皎,或淡月如钩。我常常在熄灯入睡前,出门去看看天色。我没有看天色识气象的本领,我只是担心,雨在我睡着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来过,又在清晨被干燥的空气偷走,了无痕迹,而我什么也不知道。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除夕。等到了除夕的凌晨,被一阵轻柔的沙沙声催醒。
这一场雨,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芒果雨了。
没有烈日的日子,真惬意!我们把桌子搬到屋外的树下,桌子上撑起伞,在伞下包饺子,而人站在小雨中,不躲不避。我们的周围站满了黑人,他们黑黑大大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忙碌的双手。他们知道我们今天过节,屋檐下红艳艳的灯笼告诉了他们。至于是什么节日,他们并不关心,只是从我们兴奋的神情里知道一定是一个类似于他们的宰牲节一样的重大节日。他们津津有味地看我们怎么过节,他们是观众,我们在舞台上表演包饺子,雨帘是我们的大幕。就像我在宰牲节时,站在他们的院子里,看他们祷告、宰羊、吃古斯古斯一样。
而整个上午一直下着小雨,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像多年以前的那个西南小城。
这一场雨,真的是我一直在等待的芒果雨?我没有问龙翻译,那一天我找不到他,听说他喝醉了。
中午的时候,我给三百公里以外的巴马科的同事小齐打电话,我很兴奋,说:“下雨了,下雨了,芒果雨呢!”
她诧异地回答:“没有啊!太阳毒着呢!”
我又给七十五公里以外的锡卡索的中国医疗队的杨翻译打电话,已经没有了兴奋,只有询证:“小杨,你那里下雨了吗?”
“你想雨想疯了?要到六月份,雨季来了,才会下雨的。”小杨回答得干脆利索。
我挂了电话,看看天空,雨已经停了,钻出云层的太阳,如火如荼,干热的风肆意地吹过。
饺子也吃完了,桌子已经收进了屋子,黑人们早就散了。
大红的灯笼依然在屋檐下、也在烈日里,像火焰一样。我手里的那把小花伞,干干燥燥的,没有雨的足迹,只有阳光的味道。
我找不到了,找不到那一场芒果雨来过的印记了。我站在烈日下,迷茫地看着天空,然后低下头默默地念叨,我又找不到了。
恍然嗅到芒果花的芳香。亦恍然回到了很久以前我钻出大山,站在春天的阳光下,茫茫然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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