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岁月叫“掏裆”

                                                      
      北方的冬天，无风，干巴冷。寒冷把水结成了冰，把冰打扮得很晶莹。它们不动声色地躲起来，空气里像是藏着无数只厉害的猫，孩子们把脸蛋和耳朵一露出来，就会猝不及防地被猫挠了一把，钻心地疼。你不是北方乡村的孩子，自然不会体验他们的乐趣。北方的冬天，如果少雪，天地间就很萧瑟。与寒冷为伴的童年，锻炼了每一个北方乡村孩子的勇敢。
      他们冻不怕。冻不怕，就有了美好的岁月。
      一条土路，弯弯扭扭地从远方的山岭上爬过来。从村庄的肚子里钻过去，一直忸怩地延伸到远方，一头扎进村庄外的松树林里不见了。土路有坡，坡有缓有陡，有慢有急。一群孩子簇拥着几辆自行车远远地欢呼而来，他们要在冬日里进行一场伟大的实验：学骑自行车。
      一切都是全新的体验，孩子们头一天得到大人的准许，可以推着自行车上路了。孩子由于兴奋，晚上睡不好。就是睡着了，也满脑子是骑着自行车飞驰的梦境。孩子几次在睡梦中喊起来，全是笑话别人笨的话语。
      现实远没有做梦那样简单。一台二八式自行车，一条乡间的土路，这是孩子们面临的第一个人生挑战。就着坡往下放自行车，是绝佳的练习机会。孩子不想放过，内心却很胆怯。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怂恿下，孩子还是付诸了行动。
      挨摔和出丑是在所难免的，关键是别摔坏了心爱的自行车。铁蛋的第一次就没有那样幸运，这个愣头青，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试探着往下骑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至少应该先试试深浅。其他孩子都是先把右脚踩在自行车车蹬子上，掌握好平衡，再往下慢慢骑行。铁蛋不是，铁蛋觉得那样学习自行车驾驶技术太过缓慢。他是个急性子，他爸爸更是性子急。他爸爸说三天学不会，就证明他笨得像猪，这辈子就告别自行车了。
      铁蛋不服输的精神，是孩子们的榜样。铁蛋不计后果的行为，也成了孩子们的前车之鉴。铁蛋把自行车从岭上立稳，然后叫我们把着自行车，他弱小的身子爬了上去。这一幕，在我长大的时候看过场地自行车运动员的动作，跟我们那次的鲁莽行为如出一辙。铁蛋回头喊，撒手吧，你们看好了，我下了这个坡以后，我就是全屯子第一个会骑自行车的孩子了！
      后来，铁蛋没有成为我们全屯子第一个会骑自行车的孩子，但是他成为了我们全屯子第一个因为骑自行车把门牙摔掉的孩子。据铁蛋事后回忆，自行车从岭上往下骑行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边上全是呼呼的风声，感觉就像飞一样。我们看到铁蛋矫健的身姿连同自行车一起飞翔起来，开始都很兴奋，以为他真的成为了我们的骄傲。没有想到，铁蛋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失去了对自行车的控制。他完全是下意识地扶着自行车车把，忘记了还有刹车。任凭自行车从岭上飞下，急速地钻进了村庄，在全屯子人即将奔走相告他学会了骑自行车的欢呼声里，铁蛋的自行车撞击了三虎家老母猪的屁股，得到了一点缓冲，然后是碾压了周大棚家的母鸡，最后从张寡妇家的柴禾垛边上一掠而过，扎进了徐奶奶家的菜园子。徐奶奶家的菜园子，种满了过冬的韭菜。为了防止三虎家的母猪拱，特意累高了石头墙，特意在石头墙顶上垛上大泥，插上带刺的山枣枝。
      铁蛋的屁股把山枣枝扎成了刺猬，自行车的大梁弯了，脚蹬子连同门牙都不见了。有人回忆说铁蛋的自行车脚蹬子和门牙因为时速太快，摔飞了出去。几十米远正好有一眼水井，全都掉里面去了。好在铁蛋的爸爸手巧，那时候的自行车质量也都不错，自行车大梁慢慢直了过来。铁蛋爸爸是木匠，当晚，他找来块木头，中间拿烧红的火钩钻眼。每次钻眼的时候，都冒着浓烟和滋啦啦的声响，木头发出了难闻的气味。开始大家都恐怖地以为他要对亲生儿子铁蛋下手上刑，后来发现铁蛋爸爸制造了一帧特殊的风景：他家的自行车，是木头的脚蹬子。
铁蛋后来被禁骑若干年，成为我们屯史上会骑自行车年龄最大的孩子。
       铁蛋在当时成为了我们学骑自行车的反面典型。我们乡村的那些孩子，在学习骑自行车的步骤里，严格按照以下的程序循序渐进：第一步踩脚蹬子找平衡，第二步是掏裆，第三步是正式骑到自行车。
       掏裆是怎样的一种骑法呢？现在的孩子肯定是想象不出。那时候在乡村的自行车，只能见到二八式的。因为孩子们个头普遍都矮，所以掏裆成了一种空前绝后的骑行办法。身材不够高，只能因地制宜想办法。不知道是哪个聪明的孩子，自从脚踩脚蹬子掌握了自行车的平衡以后，腿往更高处迈确实不行，上去了也够不着脚蹬子。于是灵机一动，把腿从自行车的侧面掏进去，超近路把脚蹬子找到了。开始因为不熟练只能蹬半圈，后来才慢慢地能蹬满圈了。这样其实也不影响骑行速度，远看，姿势特别像电影里那些骑马大侠演绎的“蹬里藏身”招数。
       掏裆骑自行车是那时候乡村孩子的特殊印迹。邻村要是有电影，一群孩子老早就给大人溜须，得到允许以后，土路上一群掏裆少年，驾驶着最先进的交通工具——自行车——绝尘而去。
       那一幕，定格了我们的记忆。
现在的孩子也骑自行车，但是他们是没有掏裆岁月的。因为生活好了，现在制造的自行车也有各种型号，不必像我们过去那时候的笨了。也不必像我们那时候的慢了。那时候，做什么都慢。学骑个自行车，还要经过这样多的步骤。稍不注意，就会有铁蛋的下场。现在的铁蛋五十多了，承包铁矿发财，虽然很有钱，但是摔掉的门牙却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作家木心先生写过一首《从前慢》的诗歌，他感慨从前的慢节奏——从前什么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现在的人呢，好多都不懂世界上曾经有一种潇洒的骑自行车方法叫掏裆，更不懂有一种岁月和情愫也叫掏裆。忙忙碌碌的现代人，请放慢你的脚步，等等我们迷失的灵魂。凡是不妨慢下来，慢慢品味我们不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