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油坊有关的记忆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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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油坊有关的记忆 》
文/冯铭
我家房子的北面相连着几块菜畦,从菜畦的边儿往北,便有一瓦房挡在其坎下。坎是一壁土坎,向北延伸着,坎下是几丘沙地,沙地往北,是一望的沙土,往南,就连接了这几块菜畦。瓦房有些苍老,冬天是没人到里面去的,夜里就更是静谧。季节一到了夏天,房里就开始热闹,太阳才刚刚冒出山头,房里就有喊声了。我每于床上醒来,便都源于其喊声的打搅。那喊声也不孤立,常常还杂了几个男人的伴唱。几个男人的声调也不高昂,传进我耳里就有了几分雄浑。数年后我才知这喊唱乃为一种“号子”,又因我不曾去做过苦力,便对其“号”义不能体悟,一直以来都视它为打榨的一首歌谣。歌谣的用词极其简单,只瓦房的名称有些特别,既不叫油坊,也不称榨坊,却统称为油榨坊。这名称当然是大人们定的,作为孩子,我们就只能这么去叫了。
油坊既高且大,不算房顶,檐口就有十余米。房子成一长形,以北为背,以南为面,占地近五百平米。从菜畦这边望过去,褐黑色的瓦面就要呈现得多些;从沙土那边望过来,瓦面就不能见了,能见的便是其墙面。墙是土墙,未及其檐口,却北面的要高些,西面的要矮点,矮的原因,是它接了一偏屋。墙面因遭了风的侵蚀,遭了雨的侵蚀,泥土已开始脱落,而落得最凶的,又要数北面。这北面西面,又皆是孩子喜攀之地,由是这两墙就失了原貌,丢了贞洁,某些地方就仅剩着一点墙基,多出了几个豁口。
小时候我是极喜到那里去玩的。一是看着打榨的师傅撞击那楔子来劲,二是瞅着他们用脚板踩制油饼好奇,之外我还迷上了它的碾车。在碾车上你不仅可以旋着圈儿,还可以听它唱歌了。来坊里的孩子,并非每个都可以上去,只有逢上看碾槽的人高兴,方可获得爬上碾车的允可。碾子也不高的,就一米的样儿,我曾站在地上去跟它比较,比它要高出一个头来。它一直都是用牛去拉着,师傅们把牛的眼睛一蒙上,把牛绳的另一头再系在杆上,牛就没了选择,只得照了辙儿去走着圈了。碾车虽只两个轮儿,却比一车牛粪还重,轮儿用料石做成,样儿有簸箕大小,如磨扇厚薄。两轮儿一前一后排着,固定于两根横杆,轮儿便落在槽里。槽深便不及半尺,宽不过五寸,也用料石镶了边儿,嵌了底儿。每常放槽里压的,就多是些菜籽的瓣儿。菜籽原是极细极圆的颗粒,只因有了一定硬度,便不能直接进入槽体,须得要先放锅里炒热,放磨里磨破,这样方可倒入槽里。一槽菜籽若要碾成粉末,仅牛的步数就要数千,转的圈儿,亦要数百。
在横杆上坐得久了,便没了耐性,因为碾车不光很慢,而且又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旋转。它转下来的滋味当然就没了新意,有时还添了腻烦,声音也不见翻个新样,就老是个“咕噜咕噜”的呻吟,这呻吟偶尔会让你感到压抑。我一时感了兴趣的,倒是那个翻动碾槽的闲活。那活儿好玩,做起来不寂寞,你只要跟在碾车的后面,碾车走一圈,你也走一圈。碾车碾过去了,你就用木棍儿去槽里刨一下,这活儿就只费着你的脚步,费不了你的体力,几十圈走下来,秋里还可御御凉呢。若槽里的菜籽儿碾好了,负责碾槽的人就在后面喊一声:哇——!牛就在槽边儿停下脚步,站着等主人去槽里收拾。主人一手握了木瓢,一手就拉着箩筐蹲在槽边儿,木瓢是特制的,前边开着口儿,用它去槽里一戳,便一舀一个满儿,一舀一个满儿。末儿舀完了,便再倒入新的菜籽瓣儿,待一切收拾停当,再去牛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喊一声:走——!那牛就走了。碾车一转,轱辘里就“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
那叫声并不洪亮,显得有些胆小与脆弱,它常常被另一边的撞声与吼声所淹没。在坊里,吼声最大的是掌杆人,响得最大的是榨体。男人们光了脚丫,裸了臂膀,劳作时滚一身汗,歇下来就湿一身衣。掌杆人则更要聚精会神,眼睛便不能去看了别处,要盯着榨体上的那根楔子,那楔子就是掌杆人的目标。撞杆每去榨体上撞一下,掌杆人的嘴里都要喊一声,“嗨——,”也不知他喊这个“嗨”字有何意义,他每次都那个音量,那个频率。我曾怀疑他是故意,以期达到力量的卖弄,我又怀疑他是装腔,以期获得信任的诚实。后来做了回农活,发觉力量需要转换,这转换又来至于我们的本能,它需要储备,需要爆发,在爆发中又转换,这大体就是“嗨”声的缘由了。显然,它镶不下矫揉,嵌不进虚饰,声声发于肺腑,它是歇斯底里的铿锵,是骨子里喊出的敞亮。这喊声不待结束,护杆手们就开始附和,撞声就响了。那响声曾惊过我的心脏,吓过我的胆魄,使我不曾敢去辨它,去听它。数月后我才有了勇气去亲近它的真实,去辨析它的美丽。
掌杆手也并非只一个的,或有两个,或有三个,相互进行轮换。杆是一根长杆,粗略的就有了七米,杆体圆形,呈棕色,相撞的头部要粗些,手握的梢部要细一点,杆中被一绳索系于梁上,梁就做得极其的大了,这样掌杆人就只掌了平衡,只掌了力量的使出,便无需去管了那杆的掀起。掀杆是护杆手们的事。护杆手们均列在撞杆的两旁,各人捏一根绳索,见撞杆撞了那楔子后,护杆手们就一起来拉动,撞杆拉起来了,掌杆人就得向后面退去,因为那杆头要翘起。当杆头翘到极限,掌杆人便退到极限,然后再用其惯性,将杆头朝楔子撞去,这打榨的动作就算完成了。护杆手通常都是六个,因此在杆子中部的两边,分别就系了三根绳索,护杆手几乎不需要走动,需要走动的则是掌杆人,他一会退到门边,一会儿又从门边跑进去,拉绳的一唱完:喂呀咿嗨舟哩!他就瞄准那楔子吼一声:嗨——!榨体上就爆出一声撞响:砰——。在坊里,这喊声重复着,撞声重复着,唱声也重复着,它们皆有着默契,有着和谐,渐渐,我就觉了那唱声的美妙,那“嗨”声的坚强,它比轱辘里发出的更有着韵味,更赋着气息。
偶尔我到了油坊的门边,便不能进去,因为他们正在门口劳作,我在门外,就只好等了。我看着掌杆手树根退到门边,把身子蹲下去,把杆梢压下去,然后又站起来,往里面跑去,跑去了又退来门边。看得出,树根是认真的,卖力的,他没有磨洋工,也不会虚张声势,他有一分劳力就使了一分劳力,爷们在心底都信他,认他。他在掌杆手里,掌杆的次数最多,很少见他去拉过绳索,也少见别的掌杆手经常掌杆。他的声音是浑厚的,这浑厚来至于一个男人的成熟,来至于他力量的拥有。可是,命运偏偏予他以捉弄。
他很结实,肌肉也较发达,只面色有些粗糙,个子显得矮小。他的脸很丰富,轮廓也很分明,凸起的也非骨,而是肉。那肉全拥在眼睑的下方,鼻子的两旁,由是其鼻梁就显得低了,显得矮了。他的嘴常常歪着,一边有了酒窝,一边就没了酒窝,有酒窝的这边,嘴角就往上翘着,没酒窝的那面,嘴角就往下斜了。他唇厚而齿黄,显一副笑态,细看了,又非笑,便是这一张似笑又非笑的脸蛋,我却觉了他命运的苦涩。因为,他在喊着“嗨”声的时候,他就已然近了不惑之年了!
冬天,树根就一件外衣,实在冷得不行了,他才把那件露了馅儿的棉袄罩上,之后便两手抱于胸前,作一副佝偻的样子。到了数九,再于腰间系根草绳。草是谷草,绳就捻得很不光洁,棉袄没了纽扣,风就从领口处钻进去,所以树根就用下颌去压着,把头缩着,若领口再开,他就再压再缩。整个冬天,他的脸都红着,都青着,惟鼻孔里的涕儿丰富,时时都跑到他的唇边露着,他呼一下,涕儿就折回去,不呼,它就继续掉下来。他曾用手去揪过它,擤过它,可揪了它仍然要出,擤了也仍然要出,于是树根就去再擤再揪,揪一下,去鞋底上擦一下,揪一下,又再去鞋底上擦一下。一冬里,就不知树根要去鞋底上擦拭多少次?……
二十年来,我一直记忆着瓦房,记忆着树根。我想树根肯定老了,头发已肯定白了,可是他的喊声,却在我耳里始终年轻。记忆里,我不能忘他,也不能弃他。是他添了我的童趣,赠了我的思考,我不知“童绫子”为何物,“光棍汉”又是怎样的个样子,我更不知道他心里的苦该怎样去煎熬,怎样去放逐。我只知道,他今生已无后了,便是一个人守着日月,守着时间!
二十年便晃如一个瞬间,这瞬间村庄却依旧,小河也依旧,不见的便是那油坊,便是那喊“号”的人!
(共314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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