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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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道向
海一样的山峦里,我跟着这条铺满落叶的山路前行。
脚下的路,濒近枯萎的蕨草与开得旺盛的野菊花,充满了金黄的温情,在路两旁演示着世事枯荣的轮回。沿途有玉真观、观音古寺、三捷碑、白云亭、石光祖师墓、烈士纪念塔、观音坐莲石刻……所到之处,我只能是作短暂的瞥视。山路蜿蜒地向上,一团一团的霜色同金红的阳光一道,从树的罅隙中挤进来载着我,缥缥缈缈,仿佛烟缕一样袅袅升腾。山风迎面吹来,把我的头发拂向着后面,向着上方,一直向上方。
上方有隐约的钟声。顺路追索,又听到一种夹杂在钟声里的声音,长长的低低的,轻声慢唱。这声音有点祥静,又具有某种诱惑。越往上,这声音越明朗。我听清了,这是道士们的功课声。终于,看到了山顶上树木遮蔽的真君殿红墙和乌黑的飞檐。
吉祥的钟声引路,到了真君殿的山门下。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渐渐变长了。蓦然抬头,太阳已经贴到了林木苍郁的大云山的额头,它马上要走了,要到别的国度升起黎明。风播撒着清雅的幽香,白的野菊花,黄的野菊花,淡红的野菊花,星星点点在暮色里颤动,像是恋情,依依不舍。众神的山上,一个非凡的仪式开始上演。那处子的身子丰润了,红红的,圆圆的。这是一个神圣场面,她裸着身,涨红着脸,步履缓缓地走进峰峦张开的口里,义无反顾地舍身。这时,苍宇红得滴血,群山都披上了一层金纱,薄雾缓慢地流转。满山坡的楠竹弯下了腰,背着沉甸甸的红供果。突然,大云山所有古观道场的晚钟一齐响起,纷纷扬扬在苍山莽林回荡,如天降花雨;白衣鹭鸶在半空舞蹈,喜鹊、麻雀整齐地在站在枝头颂歌;火在西峰松杉之上燃烧起来,刹那间,山峦莽林金光灿烂,缕缕红云在西天铺开五彩缤纷的锦缎。仿佛山峦之上有仙人在尽情沷洒颜料,天地间喷芳吐艳,深红、金红、火红、桔红……太阳所有的能量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天地万物融入了夕阳最后的辉煌……
天在往黑走,它好比冷峻的山风,把给我的信息呼呼地刮来,遽然把我行走的锋芒寡淡。想起了古句,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诗经在心里骚动,奋力把目光丢向遥远处,白花花的一望无边镀上了一层金红,我想应该是芦花在寂寥的洞庭湖滩上,抖擞着最后的精神吧!蒹葭苍苍,那么在水一方的伊人呢?水天交界处,过往的船只风帆高挂,披着暗淡的余晖,靠着落日的温度,在作今日最后的航行。湖畔古城楼林影影绰绰,繁华压抑得无法呼吸,而世间的高傲主体——人,却看不见,太渺小了。身居闹市的心灵,孤独地龟缩在流光溢彩的高楼里,在昼夜不停息的车里。长久以来,人类追求的也许就是消失。晚风吹来,我好像听见人在奴役自己的旅程上孤独地呻吟,寻觅亘古如斯的悲欢。
夕阳,秋风,山峦,古观,芦花,在我心里糅合成苍凉的沉郁,难受得堵噎。一队呈人字形的大雁在暗红的天空渐行渐远,最后的金红缓缓地沉入黄昏的矇胧中。“嘎——”一声大雁的长鸣在长空划过,如一支长箭穿透岑寂的幕阜山脉。一种苍凉的古意,今生的际遇、生死的离别积聚在一起,一霎时,好像天地的秋意更浓了,好像时间也随鸿雁远行。有时候诗的意境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就刺中了我心灵当中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生发出一种旷古的孤寂。我闭上眼睛,意识自然地流淌到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旷野。
清清瘦瘦的道士说我是有福有道行的人,今天天眼为我打开了。能在晚钟木鱼声中、黄昏下看夕阳,感受它的美丽已是幸运了。平日大云山云雾缠绕,在这里能看到洞庭湖更是难得。木鱼声声,从真君殿过来,似乎带来了神幔里神秘的话语,那是神的心曲,有指引的意味。大山之巅,天地元气很浓郁。呼吸着干净新鲜的空气,心情好起来,思维从茫然无序的路上走出来了。原来人的心情如此单薄,如此容易沦陷,如此容易沉醉。起风了,似乎一切都飘浮起来,我清晰地感受到山巅上风的力量。其实这个时候,我分不清楚拎起来的究竟是寒冷还是温暖,而视觉、听觉、触觉告诉我,此刻我应该身在另一个空间,包括身体和意识的飘浮应该停留在有阳光的地方。我想到了一种可能的拯救方式,放开性子以物喜以己悲,像婴儿用自然的刺激带来的本能愉悦,完成潜意识的交流,让肉体和意识进入一种超乎于人的虚幻之巅。
眼前发生的一切很金贵,但自己的悟性差,不能全部接受,我只能像婴儿握物一样,把情绪、光景、晚钟、木鱼一古脑地揽在怀里,手忙脚乱地用神经线路将它们缠绕在起来。这一瞬间如梵音素琴,思想无意识地在经络的引导下流淌到了某个记忆存贮区,大山的光景也变了,把我挪移到一个旷远,我的心头滚过一阵颤动:它像是在我家里的后院,我可以把一切托付给那冥冥中的存在——高山、钟声、秋露、花叶、楠竹、路上等等。用这些明净的词语构筑出一种淡淡的空灵的意境美。我乐了,乐得有些异乎寻常,有了冲动,像高山上的晚风一样张开翅膀,托起我的记忆,向上强力拉升。
我在飞!这种感觉,很美!
荒荒渺渺的道上,太阳星在西峰掩上了光明的经书,飘然地去了;太阴星来了,散发着母性的姿神,穿着暗蓝罗裙来到了人间,用纤手无声地翻开了世道轮回的另一页。我看到阴与阳在连理合欢,人与万象在契合,神魂在和谐的混沌中孕养诞生了。虫儿劳作替换了道士们的晚课,众神把万物众生放到了夜的襁褓里,神与自然的孩子——人、鸟兽、蚁蝼和草木都在自己的道上自在地梦呓,跟着大山的自然行迹变幻,生老病死,投胎转世。掠起的山风掀起一阵阵林涛,若如一曲不确定性的交响乐,感染着众生。树枝、茅草、虫蛙,还有鸟,都在幽玄意境里舞蹈。
夜,尽管是初夜,所有的曲线和多余的动作都被摒弃,带给我的是另一个纯粹的世界,朦胧却又令人迷惑沉醉。引用黑格尔说过的话,在纯粹光明中就像在纯粹黑暗中一样,看不清什么东西。在纯粹里面,多少现实的事情在持续发生,视觉恍惚梦幻,出现的审美这样绝妙:一朵一朵洁白的素馨从树叶上滴下,缁衣芒鞋道士在溪边掬水,发髻上沾满月光。黑格尔的纯粹,浸润着因思索而发胀的大脑,我从无限的黑暗中出来,消融在清亮的景物里。
我的目光认真得呆滞,天上那个白净的光球一动不动,冰白,不耀眼,有一层温暖的成分。“真想永远过着这种宁静的生活。”旅伴小张仰起脸,喃喃说道,她的脸庞洋溢着光辉。不知道她说的是此时的生活本身,还是因为自己陪在她身边时的状态,我不妄敢猜测,只是穿越世间的坎坷,欣赏着,有些贪婪。这一刻,千山万壑抚琴,万古风月合鸣,年轻的女作家的侧脸很朦胧,有闻风欲醉的气韵。我这般豪奢的逍遥,在山巅之上赏月赏人!
我让意识四处漫漶,用自己做故事里的人物,熔化着又凝固成一块石、一棵树、一叶草、一粒露,背负青天莫之夭阏,习气于千山万壑,习性于溪泉映月。
我不想知道,这一刻是什么时间,额头上的亮光像太阳,那是明天发来的请柬。
旭日是滚烫的
早晨五点,晚秋的湘北大山里还是一派纯净的黑,我和市作协的几个朋友喘着粗气,站到了大云山的向公尖。
我们用朝觐香客的走法,像蜗牛一样含着腰一步一步地从“千步踏”挪爬上来的。石阶通天狭窄陡峭,八百多级,是如何摸黑爬上来的?我忘不了,太累了,是那种颤颤的累,累得我没有劲回忆了。夜露在错综复杂的回旋中,轻盈地闪动羽翅,还原了山石路径的冰冷,臀部因此不能与山石亲热,两腿直想打跪。大山的呼吸涨满梦寐的山林,就跟我们拉破风箱似的喘气一样,吃进来的是风,吐出去的也是风,身体外有风,身体内也有风。风不大却嗖嗖地寒着,跟冰刀子一样。我浑身发冷,像浸在大冬天的水里,寒冷到了家。这才感觉到听人一声善意的劝说,多加一件衣服是多么美妙的事。这是一种让人猥琐的环境,我不得不把照相机吊在颈上,双手抄进袖笼,哈腰缩着脖子。这个时候,你不会再有别的想法了,只是一个心思地盼着,盼着太阳快出来,一心想着那种能让人暖和的红光。
光有风也罢了,还暗暗地起了雾。它在漫山遍野里轻摇、飘弥。眼睛在黎明前的黑幛里,看不到什么,它就从树的枝和叶上掉下来,落到了我的头发上,赖着不走,让我一伸手就抚摸得到它。像是在等待恋人来相会的心情,我的感觉器官变得十分的敏感,周身事物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触动我,让我忐忑不安。这个有风有雾的黎明,太阳能出来吗?我伸长脖子向着日出的方向。
或许是这风或是这雾,黑板擦一般地把暗蓝色的东方给擦了一下,天边倏地裂开一条缝,亮亮的一线,散射出了柔和又强烈的光亮,星月受惊了,急速地往西边的山后躲去。山风大了,这大风像是伴奏,又像是催促,那光线在慢慢地涨成了一条光泉涌流的小溪。东天被这条小溪划分成两半,上面那部分仍然是冷寂幽黑,下面那部分却成了光流涌动的大河。阴与阳、水与火、黑暗与光明在交错,世间万物的原色涨满世事无限的梦寐与变幻。
鸟的鸣啼还不大胆,在簌簌的枝叶里时而响起时而停息。一团暗红缓缓地浮出了那河面,似乎在沉落,又似乎在向上。爬到山石上头,我看清楚了,他在云海里翻腾。两颗至尊星辰——太阳星和太阴星,在无尽虚空深处降下太阳真火、太阴真水,引动了宇宙间两股最大势力的纠缠争纷。黑线、蓝线、白线、红线、黄线,密密麻麻不断勾勒、交错,无比巧妙地刚好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宏大气息扑面而来,一瞬间天地万物包含在这种气息里,神魂都在憾动。这个时候,上无逸飞,下无遗走。这一切都是在静穆中进行的,没有人声,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鼻息。静不等于止,太阳星在挣脱,奋力地挣脱桎梏。哗!哗!哗……风更大了。太阳的力量与太阴的力量不断地缠绕,仿佛风吹着旋转的荷花,此起彼伏;又像两条太极鱼,彼此追逐着,你消我长。自然而然的玄妙,截然相反却又彼此契合,追逐的痕迹,渐渐成了一条越来越红的大道。
时间流逝,终于,那颗不知道隔着多少层世界阻碍的至尊星辰——太阳星升起来了,冉冉地升起,那么艰难,可还是冉冉地升起来了。山野的花开了,鸟儿唱起了吉祥的歌曲,晨雾悄悄地凝结成露珠在树叶上舞蹈,天地万物仿佛都在欢呼光明帝的顺利出现。今天的第一束光芒跟随着苍松翠竹摇颤的绿影,与神殿的身影一起走到了我面前,扑到了我的胸怀,在我的额头印下金色的吻痕。那穿越了亿万年光阴的天地元气缓缓进入我的身体,冲刷着污浊尘垢,我有了一种纯净感,恍若初生那一刻般的无邪!
火红的光芒里,大云山群峰、古观神殿若隐若现,红岚缭绕。那天河装不下的红火全都倾泻到山峦和大地上,又形成了滔滔的红浪,汹涌到了我的脚下。群山红火了,树林红火了,地下的茅草落叶红火了,坡地里锄地摘菜的山民夫妻红火了。
一树桂花也染上了红火。花不语,我分明从花容里看出了笑容,那是美人的意态。蜜蜂也看到了,在花里缠绵。它们相爱了。
祖师殿红墙头,那根白茅草在红火里妖娆,想不到寄住在墙头的茅草也会这样漂亮。红墙衬出茅花的洁白,朝阳又给它抹上一层柔情的羞红。高挑的草儿在墙头迎风摇摆,它是在跳舞,像一位新娘在朝霞里跳舞。原来当一株草也挺好,在曙光里舞蹈,散发着迷人的光泽,难道这不是天地间的结晶?谁说它不是美人?
天地之间,众生万物高高矮矮,贵也好贱也好,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红火着。心思被触动,由不得自己,眼睛湿润起来,泪腺渗出了感激的液体。在滚滚的红浪中,还隐隐有着月兔的虚影。太阳神左手拥着暗夜,右手抱着黎明,芸芸众生都在她的胸怀里,摄受同样的亲吻和爱抚。
一对朝觐的新人,爱的目光交融在一起。那初为人妻的女子躲在含羞的绛红里,年轻的男人把一朵含露的金色花儿插到了妻子的发髻。我看到新娘微微颤动,如立在一朵欢乐的花瓣上,泪珠沾满了红霞,露出了如花一样的笑靥。晨钟,大云山所有神殿道观的晨钟都敲响了,悠扬的钟声携来了吉祥的福音。欢笑,泪水,阳光,晨露,把串编的花簇放在了他们爱意浓浓的旅程。我闻到了一种气味,永世年少的青春气味,无比美妙。阳光最嫩时的气息,多么地撩人的情怀啊!
太阳升高了,徐徐地向生灵万物浇灌真火。天地空阔,群山匍匐。草绿花红,云霭变幻。火焰环绕在周围,那种热烘烘在身体每一处拱动,不仅是皮肉,还有内脏乃至细微处……太阳之力吸纳进体内,青筋虬结,心脏发出一阵阵撞击声,血液涌动成大河,掀起一阵阵涛声。恍惚骨肉蜕变,仿佛种子破土发芽,一股炽热的力量冲出!我的血液灼热了,从瑟缩中脱壳出来,头发被风吹着向后倒去。临风而站,身后便是一轮初升的太阳和万道红光。笔挺地站在山巅上,棱角分明,连衣服皱褶都像雕塑,身形镶上一层金边。这一刻,我是戍关的战士,腾腾的,脑袋向前,头发火红像燃烧着的火把。一片金戈铁马,我骑着战马在百万军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简单。直接。凌厉。形而外,气而内。
不用怀疑了,显然是这生命大河的涛声,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让三闾大夫沉身汨罗江,令文天祥九死不悔过零汀洋。逝者如斯,他们消失了,我承接了他们的气运。站在太阳真火之中,被它荡涤,是天赐人类的福份,这一切好像是无意的安排,但又充满了引申意义,瞬间从一种境界跨进了另一种境界。由不得我不相信,世界上始终有不同的时空界限,一个人肉身的瞬间挪移,恍若隔世。
傲然,逍遥,纯粹,我仿佛看到了之后的路。踏上了自己的道路,眼睛不昏花,半空那一轮彤红,是一颗滚烫的红心,红得不能再红,烫得不能再烫。
很大的小水库
大云山祖师殿下面那口山塘叫漆家水库。
我来与漆家水库相会,完全是受了向导谢爹的“盅惑”。谢爹面善,是大云山森林管理处的职工,肚子里装的尽是大云山的人文地理。他的引路可谓行云流水,他的介绍顺畅还充满盎然诗意。譬如,库区是龙脉福地,风景非常美丽,土地非常肥沃,筷子插在地上就能长出竹叶。山民如何地纯朴,上世纪六十年代,政府为给山外三千多亩田地灌溉,山民们把自己的家让给水库。《湖南日报》的记者曾经专门为它写了一篇挺有诗意的文章,题目是《九天银河落水库》。
很受鼓舞,我们在密林里高一脚低一脚,走得东倒西歪、浑身热汗地来到了这里。我一脸疑惑环顾四围,山莽如海,野兔慌乱地蹦跳,野鸡咯咯地乱飞。树木开始脱衣,露出筋络部分。库水不多,枯黄的蒿草一蓬一蓬地在库床上,颓丧地垂着头。对这口水库来说,有客来,是多么的罕见。
我脚跟发软,一屁股墩坐在一棵苦栗树下歇息。“天还早,坐下来喝口水,歇歇气,再慢慢地用心看吧!”热心的谢爹说。
山里的风动静大,整个大山都簌簌有声。风落在身上,有一种穿透感,沁凉渗进内腑,化作无数的溪流,扩张着内心的平静。人就是这样,心平静了,浮躁就会离开你,周围外物的内息自然能够到心眼里,让你驰骋在自然的形而之上。没有自然外的影响,水面沉静得像一块绿玉,如山民的容颜,单纯得就是一种颜色。这是一种大色,这种颜色应合自然的生命流程图。天和云落到了它怀里,鸟的影子一闪一闪,蜻蜓时常飞来亲它一下,蝴蝶在水面上不紧不慢地炫耀自己的美丽。西落的太阳停留了一下,水里多了一个多情的红吻印。风来扰,它最多只是皱皱眉头。水库像看透红尘的老者,一脸慈爱的笑容,一切都漂浮在水里,自由、超逸,随心随意。
大凡纯真本色的事物,含有一种大悲、一种大度的襟怀。站到水边,看到一座大山也在漆家水库的深度里晃荡。大云山气象大,拽着幕阜山脉一路逶迤,百转千回,到湘北巴陵戛然停止,衔长江吞洞庭,气象苍茫。当它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却是朴素的样子。大云山是众神的庇护地,人们形容神仙住的地方,常常喜欢用云蒸霞蔚或巍峨耸立之类的词语,可我都没有看到。这苍翠连绵起伏的群峰里,是一片巨大的默静。我最准确的词是山峰气韵悠长,像得道成仙的道长,风度卓然,内敛深奥。
我在水湄,其实是漂浮在水波里,被水波修缮着。一直对自己的形象心存芥蒂,不喜欢照镜子。今天,我却对着这块镜子照了又照,看到了自己的脸,还看到了一个被这山水修正了的身影,恍若一条透明的鱼,阳光直透骨髓,心思昭然可见。一圈圈波皱仿佛是一朵朵莲花,风吹着水面,那叶儿微微旋转,左旋转右旋转,仿佛天地都在为它转动。原本无痕无迹的天地万物,留下了横七竖八的糟痕,水库没有把这些当回事,只是人留心人在意。我不禁唏嘘感叹,这个不起眼的小水库竟把佛道“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用澄澈的心和自然合在一起,隐然感到肉身下沉,灵魂轻灵起来,感受到风与水的道理。水波荡开繁密的枝叶,祖师殿红墙塔院悄然地显露了出来,仿佛这不是一种世间的真实存在,而是某种突然凝固的精神形式。夕阳落在了水的中央,与那道道波皱相连在一起。不用老花眼费劲就看清了,那波皱是沟通天上与人间的渠道,是通向过去与未来的路径。风在道中,当风吻了水,水里有了一丝道的影子。坐在水边,把心神沉浸到了水里,心随水动,像穿越时光的隧道,我隐约地看到消逝了的杨漆家山村,那个受着神的庇护、洋溢着天地赐予气运的小山村。森林在湛蓝的天空随意生长,坡地里的牛与老屋角的狗像白云一样自由而安详。村姑隔着田畈,喊在对面山坡挖地的父亲吃饭的歌谣,正被翠鸟传唱。
那个叫刘一犁的叫化子死在路上,山民便把他葬在自己的水田弯边。逢耕田时,山民都会留一犁好土培坟墓。高士杨大千在翠林里筑暇耕亭,吟诗著文,深研禅理。他收留了乞讨的夫妻杨老三与孙秀英。杨老三夫妻生活殷实了后,遇乞讨必施舍,打荷包蛋、杀鸡款待陌生的落魄客。行善积功德,一个神祇的奖励从天而降,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因此出了一个县令、两个领兵几十万的大将军。杨氏夫妻理所当然地成了领军抗击十六万日寇攻打长沙的将军杨森的祖父和祖母。从谢爹不歇气的嘴里,这种故事一下听了不少。
脚步不紧不慢的,来到水库另一头,看到一座小小的墓。坟前水库碧波映照,坟后大云山主峰相护,坟碑上雕刻着“民国十八年,杨母孙氏”。 这就是当地山民传说中的,杨森的祖母孙秀英的坟。坟里睡着的老奶奶沉默着,把信仰的不朽涂成苍翠环绕着坟墓,满沟满坡刻上了祖上的传承。我也沉默着,一个念头充斥了我的大脑:就是它们,会扭转我的人生。
乘着这块水土的气运,我看到了一个原本的美丽世界。我又在想,到底自己是从哪里看的呢?在杨老奶奶的坟头,我在看山、看云、看太阳、看蝴蝶飞舞的时候,我问着自己。最后,我找到的答案是眼前的水库。我从小水库里看到了一个非常大的世界。家是人的心窝窝,山民用自己世代的家盛载大地的乳汁,灌溉世界,滋养万物。我跟着推理出一个信仰的解数:不光是人,不光是山与水,或者说整个世界,它的中心就是人心。哦!人心不光是世界的中心,人心其实就是世界!美丽的世界,何尝不是人心滋养出的呢?我在幽深宁静的山中看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真象。大山的神韵,神性的水光,顺着苍翠莽山皱褶,复制着古老的憨直淳朴。我沉入了这片水色,我变成了这里的一份子。时光以水纹为琴弦,为我弹奏着一曲大地雅歌。
哗哗哗……水顺着杂草掩盖的一条小溪流淌,它是清冷孤独的行者,缓缓地进了水库,水库是它停歇的驿站。
呱呱呱……黄昏来了,丛林中有着蛙儿的鸣唱。
蜻蜓背着夕阳点水,一圈极细小的涟漪向四周扩散,渐渐扩散成为一片大莲叶。紧接着,一点点火焰汇聚,又形成了火焰色的莲叶。巨大的莲叶上,那摇曳的人影是我。看见这个光景的一瞬,我意识到,我得到了人生大奖。莲叶就是土壤,精纯的水不断把金光灿烂的夕阳汇聚到莲叶上,那个微尘般大的我,缓缓地同化在无限大的天地之中。
对着这片接受了我的僻壤,我把头颅低低地放下,绝不再傲慢。
“嗖!”一只野兔从丛林中窜出,它红宝石的眸子盯着我,眼里有些疑惑,随即蹦跳到水边一心一意地喝水。它的感觉告诉它,那水边的人和水里的落日一样,只是天地的一部分。
仿佛水里的云彩……无需理会。一切尽皆是自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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