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之深

苦难之深

      每次回老家，我都是身心俱疲。

　　病重的父亲呈现出的绝望痴呆的表情以及几乎每时每刻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总是把我归乡的轻松感涤荡无几。这声音，有实在的苦 ，有虚无的求，有亦真亦幻的恐怖、绝望和期许。它们充盈在我的耳畔，那个绿树掩映、风轻云淡的小村庄就扭曲和变形了，那些通往河塘、乡野的小街小巷也开始陌生和迷离了。乡村静寂的夜，再也酝酿不出和星星、布谷鸟有关的梦境；我，坐着一只残破的船，在黑的夜黑的海里盲行。

　　父亲的病使母亲健康的脚、眼、耳、鼻等各自的小世界都开始萎缩。这些小世界成了一个个萎缩的空袋子后，再一个个依附于我的母亲。于是母亲的世界也就跟着干瘪与消瘦了，里面只装着重病的父亲。一天天，一月月，日子就这样过着，母亲的目光、表情和父亲的越来越相似，有些时候，面对着我，她唯一的女儿，母亲的目光甚至也会掠来麻木和冷漠。

　　是生活，这个苦海一样的生活，磨去了她感知生命的灵性和敏感。每时每刻忙于拉着父亲的手在生死的边缘游弋，母亲或许也窥视到了那个黑暗的未知世界，所以稍稍有些闲余，她就习惯一个人坐着，将目光和思绪，送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母亲这样坐着的时候，我总是不忍心打扰她，因为母亲很少能有机会这样专注地沉静一会。而能够看到母亲专注地沉静一会儿，无论她沉浸的主题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安慰。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尽量和母亲坐成相同的姿势，将表情调至和她相似。在蓝色的想象空间里，我奢望和我的母亲有所交集，我不能够陪在她身边为她分担生活的重担，唯希望在精神的领域，在沉静的深沉的蓝色海洋里，借助于那里清新的空气和舒展的风息，闻到她的气味，感知到她的目光。

　　无论任何时候，父母都是孩子永远的背景色。一对健康幸福相伴的父母，能够给予他们的孩子一片澄亮明澈的天空，甚至是一双无羁飞翔的翅膀；而病重坎坷的父母，总是会让他们的孩子感觉到天空的阴霾，感觉到暴风疾雨的逡巡，担心路走着走着就会有悬崖断壁的出现。就像现在的我，无论身居何地，无论何时，耳畔总会突然响起父亲的呻吟、母亲的叹息。这时，无论原先多么风和日丽的天气，总会刮过一团诡秘的黑云彩，为未来的某种不详做着背景和铺垫。在脑子一片空白的当儿，我五指自然的摊开，像是一个寒冷的人等着谁的真诚相握，更像是一个伸向未知世界的表达着恐惧和困惑的抽象符号。

　　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真正的骨肉相连。它不仅标志于伴随着脐带血产生时那一声脆亮的啼哭，更标志于一个生命迹象濒临消失时来自另一个生命内里的绝望、恐惧、悲哀以及无助。

　　我一定要狠命地为母亲做些什么，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

　　 端午节的假期正是玉米间苗的时候，我不顾疼痛的肚子，也不顾火辣辣的烤的面颊生疼的太阳，手里握着一把小菜刀子，说笑着和母亲走到责任田的田埂上。双腿在中间的玉米垄上岔开，蹲下，兼顾着左右各一垄，我就开始了我的间苗工作。右手紧握的长方形的小菜刀子在多余的秧苗底下深挖，左手握着秧苗使劲一拽，秧苗深扎在土壤里的白白密密的根须就出来了，随之带出蓬松而潮湿的细土。起初，以这样的方式亲近土地让我感觉非常轻松，可是，地垄实在太长，我的双腿蹲的开始麻疼，风吹到衣服露出的后背上，又凉又硬，紧跟着肚子就一阵痉挛。右膝盖不禁跪在了地里，眼里盯着的依旧是苗，手里侍弄的依旧是苗和土地。当腿和腰蹲的终于承受不住了的时候，我就索性站起身来，学着母亲的样子猫着腰间苗。可是，低血压所致的脑供血不足马上让我感到头晕、恶心，我便立即又蹲下身子，眼里盯着苗，手里侍弄着苗和土地。

　　或许是一种自虐吧。但是这种身体的自虐却能够让我心里好受很多。每到我想放弃的时候，我总是看到那么大年纪猫着腰间苗的母亲，我就想，我能多间一棵苗，母亲就能少间一棵苗，我多难受一会，母亲就能多轻松一会。这样想着的时候，右膝盖又跪着前进了一步。

　　四十多年，我看过很多表现主人公苦难的书和电视剧，但是，那些但凡能够以文字和画面描绘出来的苦难，或许都算不上真正的苦难。真正的苦难永远无法描写与倾述。真正的苦难是一张失语的嘴，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是一团只有模糊轮廓却分辨不清物事的黑。你想描述它的时候，它却离你远去，只给你一个扬沙满天的心情，只给你一个欲言又止的尴尬。

　　无法表达，没有那些情绪随之流泻出去的轨迹和线条，这样的苦才是积压在心灵上的真正的苦。

　　我总试图解开这苦。

　　可是每次呈现在脑海的，都是一片茫茫的灰色；于此同时，恐惧随之衍伸，总是担心一旦这苦解开了，我的心会被一些锐形的利器所刺伤，然后滴血。

　　苦难的深处是什么，是易碎的透明杯底吗，容不得愧疚的目光斜视一分？是无主题的散漫夜曲吗，容不得伤感的心灵驻留一秒？

　　还是时光的背影？

　　还是生活的暗沉？

　　带着这种思考，我走过了很多季节和路，见识了很多故事和人。 我渐渐发现，我不是唯一的苦难的主角。在一个个更加跌宕的故事里，我见到了许多比我更清秀和年轻的脸，那些时刻，她们总是笑着，踏实的做着事情，谁也看不到岁月留在她们脸上的影子。

　　苦痛的深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光亮吗？是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吗？还是一份笃定的情怀？一种执着的力量？

　　有一个夜晚，睡梦中，我看到了母亲扶着踉跄的父亲，目光平和、脚步从容；醒来后，我穿上久违的运动服，蹦跳着去迎接户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