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琐记

     老太太推开办公室门进来的时候，我一时还真没认出她来。及膝的古铜色羽绒服，灰白相间的格子围巾把脑袋包绕成小花卷，她慢慢地望我一眼，微皱眉头觑觑双眼，迟疑地用眼神问向我。
     我的微笑和询问出于职业习惯。她脸上的皱纹随着面部表情的变化缓缓改变着纵横深浅。我的视线随即落在她斜挎在胸前的深棕色背包上。那是一款男士单肩包，八成新，看上去做工不错，似乎能感觉到皮质的柔软细润。
      她说慢慢软软的普通话：我是来缴医疗保险的。声音轻飘却又清晰，只是眉眼间偶尔有淡淡的灰蓝飘忽，像今天早晨很久未能消散的薄雾。我让她拿缴费手册来做登记。她显然有些吃惊，大瞪起一双周边满是褶皱的眼睛：我没有手册本儿呀。
      我也感到很奇怪---这张除去围巾包裹的脸，虽然没有明显的个性特征，却隐约有些眼熟，这种感觉恍惚却又很顽固---我和她不可能是第一次打交道。
      我以前和老头子一起来过。她似乎有些急于表达，却只能缓缓地说，眼睛不由得又往大里睁了睁：老头子打电话回来，只说让我带上钱，坐早班火车来找你缴费，然后坐下午那班火车回家---交待得清清楚楚的。老头子没说还有缴费手册本儿要带呀。最后一句提到老头子，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噘了一下嘴，这个神情很特别，在她那个年龄段女人里少有。我起身搬把椅子让她坐下：别着急，手册本没带也能办理。我给你查底簿。
     她小心地去掀包盖，磁铁的暗扣发出细微咯嘀声，一点点拉开拉锁，摸出一本牛皮纸封面的书来，仔细翻动一遍：钱呢？我钱夹本里了呀！她急得大瞪两眼，两道眉毛不由自主又要往一处拧。
      不着急不着急，你慢慢找。我安慰她。忽然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那年老两口一起走进我们办公室，老太太就是这样两道眉毛不由自主要往一处拧，她忍了忍，低声慢气对自家老头子说：花那么多钱，谁知道办那个管用不管用呢---我一辈子没工作没领过国家的工资，也这么过来了。
      老爷子某国企退休职工，宽额阔脸，正在和相关办事人员陈述自己要求给自家老太婆办退保的理由，听到这么一说，立刻扭回头来，瞪大眼睛盯住她看，很生气却又硬压着不表露出来。她立马噤住声，翻翻眼皮，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低声嘟哝：算了办吧。国家一月给咱一百块钱养老金，白捡的一样。老爷子并不理会，交涉半天回过身来，招呼她在相关纸张上签字：来，来，来行使你的权利---这个非你本人不可。
       她觑起一双老花眼拿起纸来，在亮光处远近左右移晃，慢悠悠地说：我写的字不好呀，你给我写吧。老爷子这回不客气了，重重地说：自己写！一辈子就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儿，赶紧着。她一挑眉梢回瞪老爷子一眼，见老头子脸上立刻堆出一团笑容，微微撅一下嘴，像小姑娘在老爹面前受了委屈一般撒娇，又轻轻一抿嘴，乐了。
     他俩是第一个赶来申请办理退出享受城镇居民养老保险待遇手续的。我们也第一次从老爷子嘴里听到一个新政策：系统内部职工家属年五十五周岁以上，补缴十五年养老保险金买断工龄，便可申请加入城镇职工统筹保险，和企业退休职工一样每月按时领取最低退休金。
      在他们之后，来办公室咨询的提交申请的人，大都反复犹豫，明里暗里把个人小盘算拨拉了又拨拉---这确实是件充满诱惑又暗含风险的事情，没有人拿到相关文件推敲斟酌，更没有成功的先例做对比参照：毕竟这年月除了割肉就数掏钱最疼！
     一年之后，人们回过神来，再次蜂拥而至，争相表达参与的迫切愿望，却被告知只吸纳了一批---养老保险新试点。下次？等吧。等待遥遥无期，幸运之光通常骤然而亮，发出炫目光芒，却在人醒过神来想牢牢抓住时徒然落个两手空空。
      吃低保的孀居老女人枯手抹一把瘦脸叹气：唉，没那福气咱命不好。她身旁跟着的下了岗的儿子垂丧着脸，嘟囔一句：这回可是国家不给办了。你别再埋怨我不给你去借钱办保险。当初自诩精明能算计的连连顿足：这不公平！凭啥她们那批能转正轮到我们就没份了？！
      传言中，老唐的儿子那年也
要掏钱给母亲办理保险转移手续，却被他家老太太严词拒绝了。中年男人最后实在没办法了，给自己母亲跪下都没得到允许。知情的人们一边感叹做儿子的孝顺仁义，一边替唐老太太惋惜：不知道惜福，错过了大好机会。老唐生前是个热心社区公益的退休职工，黑瘦矮小，见人说话先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笑。可惜从查出肺癌到病逝没熬过半年。我们几个同事私下里念叨：老唐是走的早了。如果老唐还活着，无论如何都会做主给老太太抓住这难得机会。
     有一天几个老男人来我们单位办事，完事聊天又聊到当初买断工龄那件事上。老爷子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老婆子身体不好，跟咱受了一辈子苦。现在好不容易条件好了，正赶上机会能为她老了的光景做点打算---发傻吧！人老得不能动了，花谁的钱都不如花自己的钱来得舒坦得理！儿女们孝敬，再孝敬也免不了有个长短的时候。
     继而老爷子又和我探讨：为啥国家只把老太婆的养老保险吸纳到职工里，医疗保险却继续归属于普通居民，又不能就近缴费。这算改革不彻底吧？
      再后来，听说这老两口把原来居住的单位公房出租给一对做买卖的小夫妻，在太原总部基地集资了一套单位的大房子，和儿子媳妇共享天伦之乐去了。

     你们家老爷子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呀。我们家老头子北京去了。这不，我们老两口刚刚换防。换防？他去北京给姑娘带孩子做饭去了。那你也跟着去呀。我要在太原带孙子啊！
     老太太打开话匣子，口齿就偶尔不流利，轻轻摇头，叹气，慢声轻语，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根根清晰，呈现出异样的雪白。前来缴费的老邻居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单肩包不知什么时候卸下来，抱在胸前。
      姑娘大学毕业后嫁在北京，女婿是有正式工作的，在北京刚贷款买了房子，生了第二个姑娘。需要人手照顾。为什么不花钱雇个保姆？ 有不花钱的老爸老妈谁还用外人？再说也不放心啊。儿子这边呢？儿子工资待遇还不错。他们和我住在一起，自己买下房子也不愿意搬出去另过。住在一起多省事啊，每天光吃不做，什么都是现成的又不用操心。 去年媳妇和我说话呛呛了。我就一个人走了---坐车找老头子去了。结果还不得换防回来？ 唉，老头子不在没人给我撑腰壮胆， 搞得家都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了。我们老两口一辈子没分开过，老了老了，为儿女反倒落得轮流换防两地分居。

     她把收款凭据夹进书页里，郑重其事地把书放进包里。拉链拉住又重新拉开一遍，然后再慢慢拉住。搭扣解开又扣过一遍。怔怔地想了半天，暗自嘟囔一句，我估计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背包带绕过脖子，斜挎在胸前。 她款款软软地道谢，用姑娘买给她的灰白格子围巾在自己的脑袋左一绕右两绕，又包成个只露两只眼睛的花卷。拉开门往外走。我突然想起以前老爷子每次来都背着这个深棕色单肩包，有人夸时髦好看，他笑呵呵调侃：这包包是儿子退下来给孙子背玩具耍的，结果我这当爷爷的硬是要来自己用了。
     透过玻璃窗，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孤单的背影，她的腿形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一分为二的扁圆的O形字母，走起路来略微有些一歪一拐的瘸。她正走过一大片高楼投下的影子，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一辆大货车轰然驶过，几个白色的塑料袋在她脚前脚后滚动翻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