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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行走的火车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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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的火车

                                       
                                                                                               一

      出远门我喜欢坐火车,更喜欢坐在车窗前看外面物体的流动,远处缓移的山、丘陵、高土坡,与近处闪移的树、庄稼、花草,以及站在田野里观望的人,还有瞬间经过的城市。火车就在它们眼皮下“咔嚓”咔嚓“蛇一般溜去,它们各姿的形态如水墨画一样留在我的记忆里,或浓或淡。日子久了,我坐下来,这些水墨画又记录在我的纸上,或欢喜,或悲伤。火车是一尾鱼,我在鱼肚里顺着河流游向每个地方,不用询问地名,也不用知道地方的人文,地理,风俗等。鱼把我载到那里,卵般丢下,自顾游去,我便在这地方成长、寻食、生活。过了一段日子,我发现与这个地方不融合,就再次钻进鱼肚子漂移。
   人是流动的,火车也是流动的,人在火车里观各地的风景,交往各种人,与各个城市打交道,往往是人记住了城市,城市却记不住你。唯一留下的是火车票上的姓名与身份证号码,这便是你到过这个城市的证据,城市对坐火车来的人是健忘的。坐火车的人对去过的城市很有感情,以至于到了晚年也会像孩子般的炫耀。
   第一次与火车相遇,我先看到的不是火车,而是火车道。小时候调皮,被父亲骂了一顿,我气昂昂地跑到距学校几里远的地方。第一次理直气壮地出逃,从内心我讨厌父亲的手,那只粗大的手,能把我的头击打出金星来。我没敢躲闪,躲闪,会受到更严厉的打击。痛了,我娇宠般哭起来,八九岁的我,似乎承受不了手的击打。别的老师听到哭声,便来劝父亲,我趁这个空隙就飞跑出去,父亲在后面追赶,他越追,我跑得越快。父亲追不到我,便不追了,骂骂咧咧的回去了。我自由了,感觉像一只小鹰在蓝天里第一次翱翔,努力呼吸田野里清新的空气,头上的痛感顿时消失了,我踢踢踏踏在小路上走着,没有因逃跑而感到后悔,更不去想父亲追不上我的气恼与牵挂。在没有理想与抱负的童年,感觉玩才是我的日常事,累了,饿了,才想起家与母亲热腾腾香喷喷的饭,吃饭时才想起还有很多作业没有完成。
   火车道就在我眼前,我不认识火车道,眼睛里只是两道冰冷的铁轨并列着通向远方,我不知道远方是什么地方,也不会去想是什么地方。我沿着横排的枕木来回跳着,枕木又像算术本上的横格格,每次交作业时,我的横格格里没填几个字,字就像现在的我,一个人在横格格里孤寂、单薄地跳动。累了,就停下来,坐在铁轨上,去摆弄铁轨边的小石头。为啥铁轨边还有这么多小石头呢?这么多小石头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喜欢玩小石头,为了找小石头能与伙伴在官路边跑好久。衣服口袋经常被几粒小石头磨破,口袋破了,母亲一边骂我淘气,一边掏出针,穿上线,又在头发上擦几下,然后一针一针缝起来。我的小石头是用来玩一种拾石头的游戏,五颜六色的小石头在瘦小的手掌里翻来覆去。一直伴随我到了初中,才知道那是女孩子玩的游戏。
   铁轨边的小石头都是红色的,角楞分明,我便找最美的捡,直到远处一阵“嗷嗷”声传来,我才离开铁轨,先是一阵火车的“嗷嗷”声,又是一个男人粗野的“嗷嗷”声,火车的“嗷嗷”声过后便是“呼哧”,“呼哧”的声音,男人的“嗷嗷”声过后是一顿粗骂,骂我是谁家的野孩子,不要在火车道边玩。我顺着声音往南看一列火车冒着白烟飞驰过来,我又往北看是一个男人拿着红绿两盏小旗往我这里跑。听到骂声,我吓得跑开了,男人继续在后面追赶,我不知道他追上我会用什么方式来惩罚,也许会大声教训,也许会像父亲那样击打。那个时候,孩子犯了错,大人都是这样教育孩子的。
   我离开铁轨了,男人不再追赶,火车便开到我的眼前,火车带来强劲的风从我面前掠过,我胸前染着兰墨水的红领巾飘了几下。这是一列绿皮火车,我数数有六节,车窗是开着的,从小小的车窗里探出男人女人的头来,笑着的,哭丧着的都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甚至没看清火车里面是什么样子,火车就飞驰过去了。那时,我忽然想,我要是能坐一次火车是多么好啊。
   从小镇上到县城边的家,有三十几里路,每个礼拜六下午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回去,礼拜天下午再载回学校。这两地之间的距离,父亲如火车般载着我丈量了五个春秋。后来,上了初中,父亲给我买辆“永久”我们父子俩才并肩骑行。自从那次看到火车后,我坐在父亲的车尾一直问父亲;火车站离我们家有多远?火车坐着颠簸吗?问久了,终于在一个礼拜六,父亲告诉我说;不骑车了,咱去坐火车。
   火车站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父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他不说话,只顾自己走,走了一会回头看看我是否能跟上他的步伐,我的心思早到了火车站,我想着火车与火车站的样子,又想着火车里面的样子。火车站不大,几间房子,一个小小的站台,父亲买了票,二毛钱,我不要票,我的个子达不到买票的标准。站台上站满了人,我胆怯,一直跟着父亲,父亲一直攥着我的手,手心都冒汗了,他一直不松开,唯恐我走丢了。镇上等车的人有认识父亲的,问父亲怎么没骑车回家。父亲告诉他们;车坏了,带孩子坐火车回去。我不知道父亲为啥说假话,因为自行车没坏,上午父亲还专意擦得亮亮的。我知道,从我七岁跟着父亲上学,父亲一直没坐过火车与汽车,这辆褪色的“飞鸽”一直驮着我爷俩丈量家与学校的距离。火车终于“嗷嗷”着、喘着粗气进站了,我站在父亲后面数着,一节,两节,,,还是六节,火车走到第五节时在我们面前停下了,车门开了,从火车肚子里钻出一些人,掂着行李的,背着藤筐的,满身油腻腻的小贩挎着竹篮来回高喊着“麻花”“麻花”。下车的匆匆,上车的也匆匆,下车的唯恐下不来,上车的唯恐上不去,父亲扯着我刚踏进火车,火车就缓缓启动了。
   火车内一条窄窄的走廊里挤满了人,气味浓,无论窗外的风闪进来多少,也吹不散我身边那股狐臭味,我站在父亲身边,捂住鼻孔,父亲看了我一眼,把我推到窗边,我敞开鼻孔,使劲呼吸窗外的清爽。火车逐渐快了起来,外面的景物闪过。我如坐在船上看景物,船摇晃,火车也在摇晃,我感觉头晕起来,想呕吐。父亲看我的脸色苍白,便问我想吐吗?我摇摇头,父亲说;忍忍吧,一会就到了。忍,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这个忍字,使我的秉性变得温和,一直到现在,我都会忍,大了以后,我又知道了阿q胜利法,我也学着阿q的样子,把忍变成了“他奶奶的,随他吧。”
   下了车,我还是忍不住吐了,浑身无力,父亲背我六里路到家的。父亲的脊背比火车上舒服,火车驮我三十里路,父亲却驮我半生。父亲一生都在行走着,从爷爷死后,他去当兵一直行走大半个中国,每逢父亲给我炫耀他到过什么什么地方,我都怀疑父亲的脚是不是铁打的,是不是与火车的铁轮子一样永不知道什么是磨损,父亲洗脚我故意蹲在洗脚盆边看,那双布满老茧的大脚,瘦瘦的,如一付骨架支撑着他高大的肉体。自从解放后便回家教书,星期六回家还帮母亲干农活。一直到退休父亲这列火车还没停止。
                                                          二
      从我的童年到青年,我就坐过那一次火车,以后,我就惧怕坐火车,惧怕火车里的气味,我没有把坐火车当成一种享受,而是我的一场痛苦。我喜欢安逸的生活,喜欢安逸的地方,不喜欢奔波与流动。我甚至想与父亲一样当一名老师,闲余的日子,坐下来看看书,写写字。可是命运如同一个魔鬼,他变着法与我开玩笑。知识没有改变我的命运,我惧怕知识流入我的大脑,每逢上课都要困,不少挨老师的教鞭与父亲的骂。我像种了魔怔,父亲苦口婆心教导我的话,如同耳边风一样流走。父亲气得老问母亲怎么教育我的,母亲辩解说;跟着你,你怎么教导的。在吵来吵去的日子里,我逐渐长大,终于高中毕业了,我不知道怎么混到毕业的,毕业后,我有了梦想,不大,也不高,心里就想当工人,我不知道为啥想当工人,就幻想着穿一身工作服,骑着自行车走在大街上吹口哨的神气样。我用父亲半月的工资买了喇叭裤,烫了发,又买了一双尖尖的皮鞋,这是全城的流行色,也是城市青年的标志。我装扮好这一切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拿起棍子撵我半个村子,骂我好处不学,学流氓。骂归骂,总之还是默认了,村里的伙伴都是与我一样的装扮,她看到最后说;啥世道啊,男不男,女不女的。
      母亲用一篮子鸡蛋,让父亲给我换来一份当工人的资格。上班后,父亲退休了,驮着他与我的老“飞鸽”也随着退休了。一九九零年土地改革,那年,为了分地,结婚如同传染病一样席卷农村。无论到不到结婚年龄,伙伴们都会订婚,结婚。母亲也托媒人给我张罗对象,为此,我爹经常给他送酒喝,对象终于在酒的浇灌下找到了。她也是工人,只是不与我一个单位,初次见面,似曾相识的感觉。村里认识她的人,都夸她美,我始终没有发现她的美在哪里。结婚那年,我十九岁,还是个孩子,家里用花轿抬进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子。母亲经常发愁;两个孩子可怎么过日子啊?我对婚姻处于半朦胧状态,对女孩子既渴望又害羞。我感觉这是儿时“过家家”游戏,游戏完了,可以什么都不算数,可这不是游戏,是父亲与大哥提着礼品,去女方家几次才用花轿抬进来的。
      婚后六年,我与火车又一次联系到一起。在单位六年,我快乐的过日子,同村的伙伴也与我一样,没有波折、攀比,更没有贪婪、欲望,孩子老婆热炕头倒也舒坦。万物都有变化的,社会如此,人生如此,人与人的交往也是如此。外出的春风逐渐席卷大地,村民开始萌动,打工如同春雷,没让人来得及准备,便在饭桌上、巷子口、地头里炸起。逢年过节人们走亲穿友,都在谈论外出打工话题,外村人比我村人出去打工早,等人家口袋里,饭桌上等都改善了,我们村才逐渐知道这个消息。人不再满足现状,不再眼热他们回家抽好烟、喝好酒、麻将桌上很豪爽的模样。年后,都登上火车出去了。单位散了,我也跟着同村的外出。
       没有来得及数大火车有多少节,我便被拥挤到火车里。我算是幸运的,等了一天一夜,总算登上了火车,我数不清火车站有多少人,就用集市来形容吧。年后,天还飘飘洒洒下着雪,买票的人不躲,不藏,不避,各式的保暖衣穿在身上,如教徒般迎接大雪的洗礼。等票的队伍在广场里环了一圈又一圈,雪埋葬一串脚印,又被脚踏成了雪水。车站管理人员的小喇叭一阵又一阵的喊叫;不要急,慢慢来,看好自己的物品,防止小偷。这是善意的提醒,我不知道有多少小偷在偷窥人的口袋,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观察小偷,小偷,脸上没记号的。我听到了被盗的哭声,也看到了小偷被抓与逃跑厮打的场面。小偷的语言也是严厉的;谁敢拦我,我弄死谁,手里的尖刀与雪一样发出寒光,冰凉冰凉的,刀刺入肉体也是冰凉的,在刀面前,没人敢阻拦,刀在前面开路,小偷在后面跑,刀到哪,小偷到哪,刀走向人群,人群如水遇到了避水珠般散开,惊呼声,喊叫声,哭声,刀落地声,便衣给小偷戴手铐的“卡擦”声。人群又合拢,聚集,又如一条溪水缓慢移动,周而复始。
       火车里是拥挤的,人在火车里移动只能看着脚,男脚女脚穿着各种鞋子。脚没地方摆造型,都在车厢里拥挤,人移动,喊着脚也要移动。车窗不停爬进男人、女人、孩子。洗手间,车与车的连接处,都是一双双脚,鞋子沾满雪,车厢里全是雪水,报纸垫在雪水里,屁股坐在报纸上,车厢里不让抽烟,但是管不住发出的各种气味,气味钻入鼻孔,我却能适应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的鼻孔,但是我知道在雪地里排队的人心。随着火车的移动,车站远了,城市远了,故乡也逐渐远了。我站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外看,一片白色的世界,在白色的世界里,火车沿着双行线急速远行。
        
                                                                                                三

        火车把我丢在一个城市里径直走了,我丝毫没有憎恨它的无情与冷漠,因为火车不是我的父亲母亲,火车与我没有一丝血缘。但是,火车的离开,我还是感觉到异乡的凄凉,眼前是高楼与一张张陌生面孔组合的人群。我跟同村扛着沉重的行李走在街头,遇到很多与我们一样扛着行李的人,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也许他们是陕西的、山西的、或者是河北的、四川的。他们也许来自丘陵,也许来自山区。同乡们比划着楼的高度,谈论着城市的花花绿绿。城市对于我们刚出门的人来说,是一个怪物,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这里没有麦苗,没有小河,没有可以肆意奔跑的青草坡,只有高楼的窗外焊接的铁窗,让你躲闪不及的汽车和司机骂不长眼睛的声音,以及匆忙行路的人。
       我们的行李越来沉重,两只腿像灌了铅,我不知道要去的工地还有多远,带头的建国说;快到了,要不休息会吧。都说;不休息了,饿的肚子痛,赶快到地方找点东西吃。其实,我早饿了,只是忍着呢,走路与对城市的好奇,使我忘记了饿。他们说饿,我饿的感觉又上来,我听到了肚子的“咕咕”声,与我养的鸽子一个声音。鸽子在空中自由飞翔,我常说建国与鸽子一样,也是在自由飞翔。建国是村里出门最早的人,他去过很多城市,先去南方进过工厂,干了一段时间,嫌上班时间长,工资低,每天与牛马一样干,回报是微薄的,他感到不平,对领导嚷着长工资,结果被开除了。他又去了内蒙,下了建筑工地,挣了不少钱,可是年底结账时,老板跑了,他们闹,任凭怎么闹也无用,在偏远小县里法律是无力的,法律成了一部分人的保护伞。他自嘲告诉我;那次差点要饭回来。我说;这几年,你没少给火车加油啊。他说;可不是吗,火车票也有一沓子了,人嘛,与火车一样,每时都要行走,不走了,就到站了,火车到站要加油加水,咱们可不能到站,咱家还有父母,老婆,孩子,他们眼睁睁着等咱们挣钱养活呢。我说;这次会不会抓瞎啊。他说;不会,不会,这次的老板是熟人,也是咱们老家来的。我笑了;不会老乡见老乡,背后插一枪吧。他说;这个事,我不敢打保证只能看他的道义与我们的运气吧,到了那里,咱们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讲道义的话,就不会抓瞎。
      我们同去五个人,都是村里玩伴,建国是年龄最长的,他外出早,经验比我们多。他们四个人干木工,我干电焊工。来到工地,我们居住一起,几块石棉瓦搭起的临时房子,里面用砖头,木棍,黑旧模板支起一张大床,上面铺我们带来的被子。建国嫌太单薄,又从库房里找些以前民工留下的破棉絮,我们铺下,建华说;那是黑心棉弄的。建国说;别管什么黑心棉了,能暖和就行,咱的命贱,阎王爷不收咱。床铺好了,干干净净,大家躺在上面怕压踏了,不敢站立,脱穿裤子都要在地上。大伙躺在大铺上一根烟接一根抽着,心里都有些心酸,为了糊口,跑了千里路来睡这样的窝棚。建国好像看透了大家的心思;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去了,忘掉那一切吧,瞅瞅别村的人外出回去,都什么样,咱们是什么样,花钱还要考虑,吃肉都要过节,孩子嘴馋吃口芝麻盐也是香的,我是知道那种滋味,也知道外出的艰辛与遇到黑心老板的那种气愤。
    活干到半路,建设要回去了,建设的老婆哭着说;她娘家爹被火车碾死了。年轻人都出外挣钱了,他感觉还不老,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也想出去挣点钱,就到一个城市捡破烂,不知怎么的,钻在了车轮下,火车过去剩下一件血衣,跑了数里才找到凌乱的肉体。她哭着说;爹不该这种死法,好好的出去捡什么破烂,家里有地,有粮食吃着,钱多少就成,这下好了,七十不到就走了,竟然是这个走法。她在电话里微弱的声音我们都听见了,都叹息这么好的老头说没了就没了。建设老婆的娘家与我们村一地相隔,田地是挨边的,大家都认识她爹,一个说话从不大声的老头,脾气像个女人般的温和。建设跑到老板那里要钱,告诉老板家里出了事,要回去一次,老板没说话,掏出了三百元,建设不要,嫌少,干了这么久,家里出事了,不能只给这么点,除了路费快没了。老板说;真的没了,他口袋里只有这些钱,还是大家的伙食费。暴躁的建设气急了,与老板争论;这家里都死人了,你还这样,怎么让我们干下去。我们四个也表示不干了,结账走人。老板急了;现在工期紧,项目部催的急,我也没法了,怕你们了。他立刻出去找钱了,去了一根烟的功夫回来了,给了建设两千。
       建设走后, 屋里剩下我们四个天天早起,晚上回来,他们三个依旧“叮叮当当”钉木模,我依旧给老板焊各种物件,每天机器般生活,开始我不很习惯,十二三个点的劳动时间,我的腿站得浮肿,手面被电焊药渣烧成小泡,一个一个,,一扣,小泡冒点水,钻心的痛。几次让老板买焊工手套,他一直答应就是不买。他还告诉别人说我娇气,去年找的那个电焊工一年没要求买过一次手套。我干活的工棚在项目部对面,不能偷懒,他们都看着呢,不管活干的快慢,每天只要坚持下来就行。他们三个在楼上干,老板不去监工了,还可以坐在木板上休息会。那个时候,我真想改行做木工,他们笑我,说我胖,爬上爬下的,不是那块料。我每天数着日子过,我喜欢夜,夜里才是我们的世界,吃过晚饭,到街上溜达,看看美女,打打电话,发了生活费甚至还能喝喝小酒。有时候恨夜长,有时候恨夜短。每晚从街头回来,大家讲俗段子,评论女人,一直到睡去。
        我们即将完工的时候,双成也接到了家里的电话,他爹气得手筋都是暴突的。双成的爹我喊他老泉叔,自幼与双成一起玩,都是在他家蹭饭吃,老泉叔喜欢逗我,当着我爹娘说我是他的儿子,将来也要给他养老送终。老泉叔家磨豆腐,又白又嫩,他家的豆腐花我没少喝,也许是豆腐花诱惑我,我总感觉他家比我家好。老泉叔平时很温和,就是看不惯不伦理的事,看到了就会大骂不停,能气得眼珠子爆出来,手握得“咯吱,咯吱”作响,手筋如一条条蚯蚓。我与双成只要看到他生气,就赶忙跑出去,怕他的气撒在我们身上。这次出了大事,双成的媳妇不见了,双成娘早起看到屋门是锁着的,以为媳妇出去干农活了,就做好饭在家等着,等了半晌午媳妇还是没有回来,心想;怎么这么能干啊,平时催都催不到地里。自从双成出去后,她一直喜欢在村代销点里玩麻将,天都黑很久也不回来。双成娘经常说;娶的不是媳妇是奶奶,只有旧社会的富家女才在麻将场里玩。她看一直不回来,就去了地里找,东西地找遍了没人,问邻地里干活的人,都说没见她来。这下,双成娘急了,一溜小跑回家告诉了老泉叔,老泉叔洗好满是豆腐渣的手说;别急,值不当去那了,说不定走娘家去了。老两口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媳妇回来,老泉叔也急了,骑着自行车去了媳妇的娘家,结果,媳妇的娘家爹也着急了,说好多天没来了,这双成不在家,她能去哪里?两老头又骑车来到了双成家,撬开了双成的门,屋里乱七八糟的,结婚时的被子,衣服扔得满地都是。三人慌了,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啊,是被偷了,还是怎么了。老泉叔说;被偷吧,我们都在家,没上别地去,屋门还是锁着的,没被偷吧,这屋里一团糟。三位老人发了愁,商量着怎么办,去哪里找人,去报警还是怎么。报警吧,丢不起那人,才不见一天,如果去别地了呢,最后决定去亲戚家找找,两老头又摸黑把近亲家找了一遍,还是不见人。第二天,老泉叔又故意去村里村外的井里找找,还是找不到什么。他从村东地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村西头经常早起的老德叔,老德叔问老泉叔起这么早找啥呢?老泉叔就把事告诉给了他。老德叔说;别找了,人也没死,走了。走了?老泉叔纳闷了,什么走了。老德叔就把昨天早上看到双成媳妇,与同村的狗子一起背着行李,匆匆出村子的事告诉了他,他们俩看到老德叔还打了招呼说;去双成哪里找双成呢。老德叔问老泉叔怎么不知道这事呢。老泉叔无语了,摆摆手回到家里,告诉了双成的娘,就去代销点去给双成打电话,电话没打代销点的三婶子又告诉老泉叔一件事,说电话别打了,人也不要找了,你媳妇肯定跟狗子跑了,两人早就在玩麻将的时候眉来眼去的,我们作为外人也没法说,也没啥证据。这下,老泉叔生气了,骂声差点把代销点屋顶冲破。他骂骂咧咧的去了媳妇娘家,把此事说了,媳妇的爹气得差点晕过去;这算什么事啊,丢八辈子人,如果再看到她腿打断,这辈子就当没生这个闺女。媳妇的娘忙赔情,一直说她没教好这个闺女,给你家添堵了,要早早有个孩子也好啊,女人有了孩子就拴住脚了,她什么想法都没了。一说到孩子的事,老泉叔更气;来了几年了,也没见动静,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媳妇的娘听了老泉叔的抱怨,也不赔情了,腿一拍,站了起来,指着老泉叔的鼻子说;怎么,俺闺女不生孩子,按你的说愿闺女啊,你说说到底怨谁,你生个儿子没种,反而怪俺闺女。
      其实,我们都知道双成的事,作为好友,我们不说,这是他的短。大家从来不提这事,也不讲自家孩子的事,怕他受了刺激,大家心里的猜想,他媳妇早晚会走的,只是没找到合适的人,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找狗子,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嘴巴如蜜罐一样,也不出门天天泡女人场,气愤的是,双成喊狗子还是喊叔的,同族人,这算什么事啊。我们一边骂狗子,一边劝双成不要生气;此事也不怪你,这是命,只是有点丢人,还是早点回去安慰一下爹娘,别把二老气坏了。双成不说话,一直哭,哭他什么命,怎么摊上这样了。哭完,他说不回去了,一辈子不进村了,这里完工了,他要去别地。
   夜里,双成出去了,谁也没告诉,半夜才回来,第二天,他说不上工了,他要走。我们说;没钱你怎么走,眼看就完工了,等完了工我们一起走。他说;弄到钱了,他夜里找了老板,结了一笔账,剩余的钱等结了帐让我们给他爹娘带回家。我们怎么留也没留住他,他还是卷卷行李走了。
   双成走了,我总感觉对不起他,怎么就没留住他呢,眼看就要完工,大家一起来,一起走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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