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

                                         小屋
         是秋深了吧，我不禁缩了缩脖子，用衣领去挡一挡这带了寒意的风。我匆匆地走出小区的大门，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唯一的破旧不堪的小屋，微微蹙眉。
         小区与一国家级的文物馆只有一墙之隔，环境算得上是优美的。出了小区大门，整条临街上的房屋都修饰颇具古风。小区左侧有一小片桃花林。每年花开的时候，总引来很多蜂蝶，还有玩耍的孩子。那个小屋窝在小区大门内侧的角落里，老早就该拆了才对，就像好好的画上趴了一只苍蝇，留在这里实在是突兀。
         在这个由两个简易的小隔间拼成的“家”里， 住着一对六年前搬过来的中年夫妻。这夫妻两个也实在普通。如若非让人挑出个特点来，大概除了穷，也只有穷了。哦，也不是，还有一个的----这个男人的媳妇儿是个傻子。男人看起来有五十多了，常常低着头，沉默寡言。我回忆不起他的模样，每次遇到他，他都是在将垃圾箱里的垃圾装上他的三轮车，不与人搭话。没人在意他叫什么，只是随他媳妇儿唤他老黄。就像我们平时唤一只猫一条狗的名字一样，这称呼真的只算是代号。老黄负责我们小区的垃圾回收，又带着个痴傻的媳妇儿，膝下无女无子。人们容忍他那破旧的小屋留在我们小区大都是出于那一点点宝贵的同情心。
       我一直是在寄宿式学校读书，每隔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两天。所以，和这夫妻两个的直接接触很少。大都是在进出小区大门时，远远地看一眼那还安着老旧木门的小屋。屋门常常是开着的，门外挂着用细竹皮编成的暗黄色的竹篾，卷起来挂在锈迹斑斑的铁钉上。路人若是有意，在白日里只一眼就能把这个家从里到外看个清楚。如在天黑时，就只能看到黑黢黢的两个门，和从小小的窗户里透出点晕晕的光亮。偶尔还能听到从房子里传来的一两声豫剧唱腔，那便是老黄回来了。他们的小屋里只安了一个瓦数很低的灯，昏昏暗暗的光，还有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一个老旧的转起来会吱吱响的电扇。屋子里的空间很小，感觉如果再出现第三个人来，便转不开身了。当然，平日除了他们两个人，也不会有人去他家作客的。
        他的傻媳妇儿独自在家时，喜欢搬个木制的小板凳在小区门口坐着。若有些无事的大妈找她打趣问她做什么？她便会告诉人们她在等她家的老黄回来。她看不出女人们笑意里的戏弄，只是仰着脸，咧着嘴，眯着眼乐着，像个多得了几粒糖的孩子。她是个虚胖矮小的妇人，常年穿着说不上干净也谈不上脏的宽大衣服，只有一双眼睛还显得明亮。当她仰着头，用那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人说：“我还没吃饭，饿......”的时候，你大概也会忍不住想去帮助她吧。我与她倒是会有些交流的，但也只仅限于自己买了冰棍时，顺带给她一个的层次，次数也是极少的。
        记得一次晚饭过后，同我母亲去散步。出小区大门时，看到那傻媳妇儿还坐在外边，一边哭一边说：“老黄咋还不回来呢？我饿......”她用已经湿漉漉的袖口擦眼泪，不停地喃喃自语着。我看到，便挪不开脚步了，央求母亲等我一等。谎称自己出门落下了东西，需要去取。母亲数落了我马虎以后，才把钥匙给了我，叮嘱我不要耽搁。她便转身和刚遇到的邻居阿姨聊起了家常。我算是一路狂奔回得家，匆匆拿了晚上吃剩下的一个馒头，来不及用微波炉加热就带上了门，赶到傻媳妇儿的面前。我弯下腰，把那个还有些余温的馒头递给她。她愣愣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我，什么也没说，却立马停了眼泪，闷头吃了起来。她吃得极快。原来，一个馒头也是这么重要。我不忍再去打量她，只压低声音对她：“慢点，不够，我再给你拿。”那旁母亲早就看到了我，叫了我的名字。我就走到母亲身边，将钥匙交给她。母亲接过钥匙，扭头对身边的阿姨说：“我女儿心真善啊，这赶回去是要给那傻子拿吃的啊！真是善良啊！”那个阿姨也连连附和，点头称是。我素是喜欢母亲夸奖我的，这次听到反而觉得酸楚难受，浑身像是被蚂蚁爬过一样的不自在。母亲感慨的语调和旁人的眼光，让我越发羞愧难当。仿佛是为了向人们证明我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自那起，我遇到傻媳妇儿便装作直接无视地直直走过，努力学着像那些大人们一样。
        那个馒头，是我给她的最后的微末的温暖了。
        老黄是个本份老实的人，没听过他打骂过他媳妇儿。这点他待她也算是好的了。起早贪黑的忙碌着，还要照顾个不能自理的媳妇儿，他也辛苦了。那次我看到一个年老的妇人，打扮得干净利落，出现在这没来过客人的家。许是屋子里太拥挤，或是太脏乱，老太太并没有进去，只是和傻媳妇儿并坐在屋门外。来客人了吗？这真让我好奇了，他们家竟还有客人啊！不禁忘了假装，停下观看。我看到那老妇人握着傻媳妇儿的手在给她剪指甲。傻媳妇儿乐得不行，老是乱动。那老妇人轻轻呵她一句，她又会做乖巧装。我忍不住去问看门的大叔那老妇人的身份。大叔告诉我，原来那妇人竟是傻媳妇儿的母亲。我闻言点了点头，如此也就难怪了。我怎么能忘记了，即使常见到傻媳妇儿孤零零地独自坐在大门口的路灯下，即使她有时会饿得直哭，她也是有母亲的。只是她那老母亲实在是太老，来得也太少。我不忍去指责她的母亲，她必也有她的苦楚的。只是在心里暗想，也不知这老妇人还能给她剪几回指甲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看到那个老妇人最后一次给她女儿剪指甲了。
        时间过得时快时慢的，隔壁家的孩子忽然就学会了走路，而那本小说，我还没翻完前六十四回。那是过星期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因为什么而出门了。只记得当自己走出小区大门时，我意外的没有见到傻媳妇儿，不由得转身打量四周。还是，找不到她，而那平日都不会上锁的木门竟也上了铁锁。我的心揪了一下。“怎么今日不见那个傻子了？”，我故作无意地问在小区树下打麻将的人们。在出牌的噼啪声里，一个面熟的阿姨抬头回答我：“那傻子死咯，好几天前的事了。这真让人难过啊，只是闺女儿，你看看这两天垃圾都堆满了，也不见老黄来收拾，真是的......”
         我木楞了，死了，就这么没了？挪步到上了锁的小屋前，这是我第一次离着小屋这么近，平日里总是嫌弃它太过破旧不堪。我想去伸手触碰那木门，然而终是抬起又放下。没人告诉我傻媳妇儿是为什么不在的，没人告诉我死去的人叫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留下了的老黄去哪里了......没有人。连这门上都不曾挂上一块白布，或是贴上祭联，平淡的如同这里未曾住过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妇。我想象不出来，紧赶慢赶回来给他媳妇儿做饭的，染满身垃圾异味的老黄看到已经死去的妻子时的情形。我想象不出，是否会有人来为傻媳妇儿送行，为她擦干净身体，换上新衣？真对不起，我不敢细想。
        傻媳妇儿去了，老黄也走了，小区换了新的收垃圾的人，只是那人不住在小屋里。那个小屋终于被推倒了。管理处打算在那里修一家便利店。我看着盖了一半的新房，皱了皱鼻子，深吸了一口凉气，冻得我一哆嗦。
      冬天都过去了，怎么还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