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市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明德路上有一间老教堂,老教堂门前有一片小市场。小市场不大,就是在两条马路中间的横截路面上,搭起的一溜儿简易彩板房,一家一档,昼伏夜出,做些贩卖蔬菜、水果、杂货类的小生意。好在小市场营业的时间长,夏天最热的那些天儿,出来喝啤酒、吃烤肉的人多,市场要营业到子夜时分才收市,是这一片儿名副其实的夜市。
一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小市场开始营业了。
各家档口动静很大地开启卷帘门,卷起守摊人的行李卷,搬开垫床的箱子筐篓,放出一室污浊气,这才腾出空,挑出各家的招牌,挂上鲜亮俗艳的塑料珠子门帘,吱轧轧地开了店门。
女人们把装着玻璃罩的汽灯拎出来,挂在自家屋檐下,一边鸡飞狗跳地打扫摊位,追打淘气的孩子,一边伸长脖子瞭望路口,盼着自家男人的三轮车早一点回家来,卸下好成色的菜蔬货品,好在同行里抢个先。打馕饼的民族人在挖馕坑里的炭灰,为今晚的生意做准备,一阵风吹过来,灰扬得到处都是。肉铺老板把批发来的牛羊肉剖好,正一条条往铁钩子上挂,看见炭灰飘过来,气得哇哇跳脚。民族人也不示弱,用听不懂的民族话跟卖肉的对骂。
批发来的菜蔬搬进了自家档口,又是一番忙乱。女人扎上围裙、带上袖套,扭着肥硕的腰身,麻利地给各色货物分类,按菜的品相优劣码成堆、排成阵。土豆和辣椒要挑拣出个头同样大小的,次的贱卖给小饭馆,残的卖不了,留着自家吃。长茎的芹菜、茼蒿、长豆角、韭菜要一根根捋顺摘好,再扎成分量相当的小把。城里人时间金贵,蘑菇要掐好装盒,芸豆和豌豆要剥去壳,耽误工夫不假,可是能卖个好价钱,累点也值了。
今春雨水多,上市的水果多得人眼晕。卖水果的小贩各出奇招,赶在出摊前,不停地往水果上洒水,一串串地修剪葡萄,一颗颗地挑拣李子和油桃。一家人齐动手,逐个用废报纸擦拭水果表面的灰尘和绒毛,一番辛苦过后,苹果、梨子、石榴、青橘、水蜜桃,个顶个的光鲜漂亮,当然啦,价格也一样炫人耳目。
二
夜市里到得最早的,要数市场入口的小书摊儿。书摊的主人是一对小夫妻,天光还亮的时候,就出摊了。男人跳下三轮车,先撑开一把遮阳伞,再在靠近书摊的大榆树上挂上汽灯,这才从自家的三轮上,卸下几个大蛇皮口袋。蛇皮袋里像装着什么活物,鼓鼓囊囊地扎着口,男人弯腰搬起袋子,翻转袋口,跟倒砖头一样,哗啦啦地把书倒在地上,再一摞摞一本本捡起来,码在横担在车厢的两块宽木板上,这就算开摊儿了。
男人摆好摊子,就圪蹴在车头前的石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纸烟。女主人白净秀气,高高地端坐在车厢一头,人打扮得像歌里唱的“小芳”,脑后拖着一根黑油油的歪辫子,膝盖上盖着一条卡通图案的薄毯子,一双腿埋在木板下面。忙生意的时候,女人手里握着一根裹了毛线把手的细木棍子,客人问到哪本书,她就用手里的长棍子远远地一点,一看,果真就是了,准得很。
摆个小书摊儿谋生,不用朝九晚五听命于人,还能自由自在地看书,这营生,曾经是我大半生的理想,所以去了夜市,常去小书摊儿转转。书摊上的书多半是励志、言情、心灵鸡汤类的畅销书。杂志是簇新的,郑重地封着塑料皮,不买的话不让翻看。旧书可以翻阅,我曾经在书摊的一堆旧书里,挖出过一本钱钟书的文集。书很旧了,估计用它垫过桌腿,所以只卖我两元钱。
有天晚上,我在书摊翻书时。听见女人用我听不懂的方言招呼男人,大约是女人要去小解。男人应声过来,一抄手把女人从车上横抱起来,轻轻放在地上。我这才发现:女人的身高还不及那男人的腿长,是个侏儒。等女人走回来,男人再把女人抱回车上,女人坐下,男人拉过毯子,盖在女人膝盖上。不留神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异样来。偶尔有熟客过来,调侃她俩:瞧这两口子,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配得真是喜感得很。两个人听见了,只是个笑,就是不接话茬儿。
侏儒女人做生意很精明。来书摊的要是年长的大妈或阿姨,女人先是甜甜地叫人家婆婆、阿姐,夸人家肤色好,长得俏,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再殷勤地推荐些养生、食谱类的书籍;要是机关干部模样的男人来翻书,女人就把脑后的那根歪辫子捋到胸前来,翘起兰花指,劈开发梢,眼睛亮晶晶地一边编辫穗子,一边脆生生地阿哥长阿哥短地跟客人套近乎,这样子一来,总能成交一本两本。卖了书,侏儒女人一扬手把歪辫子甩到脑后去,脆脆地咯咯笑起来,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美得跟朵花似地。
入秋了,夜里风大,书摊的生意越发不好。偶尔来了客人,女人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殷勤模样,翻了书不买她也不恼。逢到有客人选好了书,问她能打折不,女人才蹙起细眉毛叹开了苦经:说阿叔阿婶您老是不知道哇,书的利润很薄哇,我们两公婆忙活一整晚,去了摊位税,再交掉房租水电,剩下的毛利啊,羞死先人呢,就够两个人一顿饭吃一碗面条的,凄惶得很呐。总听她这么说,不晓得是真是假。
三
小市场的肉铺子有好几家,生意最好的是市场东头的林家肉店。按理说:几间肉店批发的渠道、价格都一样,生意好坏居然分出了山高水低来,确实让人想不通。这其中机巧,你去林家肉铺子走一趟就知道了。
肉店老板老林是甘肃人,一张毛森森的胡子脸上,半张脸是一张黄牙大嘴,下巴上生有一个小指肚大小的黑痦子,痦子上摇曳着几根长长的黑毛。一口大嗓门,吆喝起来像唱秦腔,看模样不像是精明的生意人。今年年初时,老林回了一趟老家,把辍学在家的半大小子从甘肃老家接来,给他帮手生意,没成想,这一来倒像是平地上捡了个金元宝。
老林的儿子小林今年十七,身量生得颀长挺拔,容长脸,小麦色面皮,浓眉下细长眼睛,一管鼻子自眉心隆起,端直细巧,薄嘴唇抿起来,成一条浅浅晕开的嫣红弧线。农家少年的羞涩表情,敛首低眉的神态,站在那里,活像一棵玉树临风的小白杨。看在城里人眼里,煞是清俊动人。
先是一帮子时间富裕的大妈大婶发现了稀罕,围在老林的肉铺子里问长问短:孩子多大啦?念过几年书哇?家里弟兄几个啊?寻下媳妇了没有?小林初来乍到,乡音很重,人又害羞,任你怎么问就是不开口,只顾着低头忙活案上的事。一开始老林顾着客人面子,一次次代儿子答话,后来发觉,这帮子问话的人并不稀得答案,就是没话找话说,好磨蹭着看小林。老林乐得清闲,远远坐在案板后面,看着小林庖肉剔骨,给客人绞肉馅,装袋找钱,忙得团团转。
主妇们掏钱买肉,花一样的钱,吃了肉营养肠胃,看了人饱了眼福,有美少年养眼,何乐而不为呢。一来二去,林家肉店人气陡增,顾客盈门。隔壁肉铺的同行们气不忿,赶上客人少,大伙出来乘凉的时候,少不了揶揄老林:就你那熊样,能生出这么齐整的儿子娃娃?你老婆指不定在哪里给你借的种呢!老林一听气得青筋直蹦,脸涨成猪肝子,黑痦子上的黑毛一根根竖起来,摔了茶碗跳脚大骂:谁再敢拿俺家小林嚼舌,老子手里的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
狠话是撂出去了,可是见了冲着小林来的女客,老林还是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这帮女人都是肉铺的大买家,她们爱说啥就说啥吧,只要生意有的做,谁跟钱有仇呢。机关大院的秦姨跟小林说:小林啊,杀猪卖肉真瞎了你这好皮相啦,不如给我做干儿子吧,到了我家啥都不用你做,坐那里我看着眼睛都舒服。抱着贵妃狗的桂姨鄙夷地说:瞧你说的,啥也不做,那不成相公了,不如跟了我,帮着拎个包提个东西啥的,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戏谑着,调笑着,时间一长,这些个女人就有点蹬鼻子上脸,嫌光看着不过瘾了,趁着小林转出肉案子从铁钩子上取肉的空挡,拍一拍小林的胸脯,捏一捏小林的脸蛋,胆大的直接上手掐一把小林屁股,在小林的档里掏一把,要是小林吃痛叫出声来,她们就跟中了大奖似地开心,笑得嘎嘎的。
有时候,也有留着长头发但是性别不明的人,成天聚在肉铺子玩笑。我打量他们:胸前分明不是肉包子而是摊鸡蛋,也酸不拉几地围在小林的案板前磨蹭,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账话。
四
晚上十点,太阳收了势。这光景儿,那个拉手风琴的灰衣人该来了。灰衣人不是每晚都来夜市,也许三五天,也许隔天,总之没有规律。就是来也要等到好晚了,等夜市熙攘的人流平息些,喧闹平静些,他才踏着夜色,姗姗地来。
灰衣人极瘦。一身灰衣服像撑在衣架上,肩上的手风琴带子勒进去很深,长头发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只露出一截刀劈斧削般的下巴。拉琴时,始终低着头,从不抬头看人,也不知道他眉眼长啥样。来了夜市,灰衣人喜欢坐在教堂门前一块伸出来的石阶上,先脱下外套,搭在身边的石阶上,然后把手风琴架上肩,调整一下肩带,轻轻打贝斯试音。很快,琴声像一条破闸而出的清流,自他的手指下欢快地奔涌出来。
《在银色的月光下》、《雪绒花》、《马刀舞曲》,灰衣人的手风琴声,或清越激昂,或忧伤缠绵,那声音,好像能从市嚣的浊浪里挣脱出来,一霎那间把思绪带回从前,让你的心,莫名地变得汤汤水水起来。
中秋节那晚,小教堂门前有新鲜的山竹卖,我买了几颗山竹,正等着小贩找零钱,可巧赶上灰衣人一曲终了,突然鼓起勇气,走过去试探着问:你会拉《我为祖国守大桥》吗?灰衣人听了一愣,但随后用力向下点了一下头,我欣喜地退后几步,静静地等着熟悉的旋律响起。灰衣人调匀了呼吸,再整一整手风琴的肩带,细长的手指反复几个试音,琴声像振翅欲飞的鸟儿,拖着翅膀在沙滩上快速地俯冲了一段,终于一跃而起,一飞冲天……
我记得那是在老早以前,我的小学老师,就是用手风琴给我们上音乐课的。逢到我们唱得好、又听话,他就特别高兴,放下课本,为我们演奏一曲《我为祖国守大桥》,当做奖励。那是一首颇有难度的手风琴独奏曲,曲调气势恢弘、旋律明快,尤其中间过门,演奏者模仿火车过山洞抖动音箱的那一节,在那时的我听来,格外地激动人心。时间过去这样久了,那曲子的旋律和老师演奏时的神态,我至今都不能忘。
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一心营役的小贩,此时也停下了吆喝,扎堆笑闹的女人,扭过身侧耳听琴。有走过的人绕路进来,站住了听一曲,有人掏出零钱来,走近前,弯下腰,轻轻把钱搁在灰衣人的外套上,又悄悄退回来,生怕搅扰了他拉琴。那一刻的夜市,突然安静了下来。
五
秋分过后,气温骤降,夜里尤其寒凉。小书摊的侏儒女人已经穿上了羽绒服。生意清淡的夜里,女人索性避开风口,下了三轮车,让男人揽着她的肩,双双挤坐在石阶上。
林家的肉铺子红火了一夏天,赚了不少钱。老林思谋着这段清闲,就打发小林回了老家,张罗着该给给小林说媳妇了。小林走了,肉铺子清静不少,老林成晚坐在他的肉铺子里,就着外边的灯亮儿,虚着眼睛修剪痦子上的黑毛。
拉手风琴的灰衣人,已经好些日子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