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源本本：我爷爷奶奶的死去以及撞克

                                             我爷爷奶奶的死去以及撞克
  
      就是在这个房间，就是在这张床上。奶奶来了，爷爷也来了。他们都是在我睡着之后，踩着我的梦来的。四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结伴来看我。我想，他们是想我了。在梦里，他们谁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他们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爷爷还是那个瘦瘦高高的老头儿，奶奶还是那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太。醒来后，我却并没有害怕。其实，我小时候，是个很胆小的孩子。每天夜晚，我都不敢单独在房间里呆着。我害怕，我总觉得那漆黑的角落里面藏着鬼怪。
    爷爷奶奶是四年前的冬天走的。爷爷先没的，一个星期后奶奶也去了。不光是亲朋好友，就连外族人也都说这才是真正的夫妻。
 
    想来，爷爷走得太过突然。那天晚上，爸爸他们从奶奶家回来都快十点了。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人敲我家大门。哐哐哐。婶婶在外面边拍门边大声喊着“不行了，不行了”，声音都已经变了。那段时间，我刚好失业，心情不太好，每天都早早睡下。听到消息，我立马从被窝里爬起来赶紧穿衣服。等我们跑到奶奶家，才知道是爷爷没了。
    其实，爷爷的身体向来硬朗。古稀之年还能骑着自行车去我的姑姑家串亲。不过，也就是这辆已有不少年头的自行车，掳走了爷爷的命。那天，雨过天晴，阳光很好。爷爷就想去村里的超市门口和那帮老头儿们聊聊天，骑上自行车就走了。那段路，有个坡儿，就在那个坡上，自行车滑了，爷爷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医生说，爷爷摔断了胯骨，很有可能站不起来了。爷爷是个好强的男人。家里人谁也没跟爷爷说他摔得有多重，只是跟他说慢慢养着，等好了就带他去天津老姑那儿，让他享享福。但家里人谁也没有想到，爷爷只在炕上躺了两个月就走了。走的当天晚上，他还神志清明。 
    所以，爷爷的死，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装殓衣裳没有，棺材没有。最后我本家一个叔叔，他在村里有威望，经常主持村子里的红白事，是他差人连夜买来的装殓衣裳，第二天也把棺材弄来了。
 
    倒是奶奶，将近一年，每到晚上，就好像有只魔鬼在她身体里面操控着，让她坐不是躺不是，一个劲儿地嚷着不行了不行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难受在哪儿，她自己也说不清。后来到城里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也还是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就又回家养着。当然，药是断不了的。在那段日子，几乎整个家族的所有男丁都轮班去照看奶奶，以免她在某个晚上稍不留神就被那只看不见的魔鬼带走了。我几个姑姑，也放下了自家的琐事，守在老太太身边。就连远在天津的老姑也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用外人的话说，奶奶是把我们整个家族上上下下都折腾了个遍儿。但是爷爷的确没有让我们费多少心。即便是他在摔伤之后，他也拄着拐试着自己走路。要强的人，总不想欠别人太多，哪怕是子女。
   
    也许，爷爷也觉得自己走得太急了。他可能还有很多事没做，很多话没说。所以在爷爷出殡当天，我四姑就撞克了。撞克，是我们那儿的土话，就是死去的人借别人的口说话。听上去，很瘆人。之前也听老人们说起过这些神秘的事情。乡村里，从来都不缺少这些奇闻怪谈。
    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二娘说的关于大爷爷的那一桩事。在以前的文章里，我曾提起过我从未谋面的大爷爷。据老辈人说，大爷爷是个才子，曾是跟随在蒋经国身边的文官。不幸的是，在蒋家撤退台湾的途中，大爷爷惹了风寒。这本是很平常的一桩小病，却因熬药熬干了而索走了大爷爷年轻的生命。大爷爷去世那年，刚刚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这就是命吧。留下了大奶奶和不满三岁的大爷。当大爷爷的尸身被送回我们的小村庄时，老太太就哭晕过去了。最后连家门都没让进，就把人埋了，而且是埋到了离村子很远的南洼的地里，祖坟都没进。说是怕埋得近了容易让人想。过去那么久的事了，也没有几个人能说清其中原委了。就这样，大奶奶守寡把大爷拉扯长大。
    二娘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大爷已经结婚了。那是夏天，我们村里的一个周姓姑娘到南洼地里打草，碰巧就到了大爷爷的坟上。等周姑娘回到家，就开始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把家里人都吓得够呛。这时候，周姑娘说话了，可却是男人的声音。说我是谁，我要找谁。第一个谁是我大爷爷的名字，第二个谁就是我大爷的名字。
    周家人在慌乱之后，大概也是想起了那些乡间流传的奇闻怪谈。头回碰上，就算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上。二娘的娘家就是周家。就这样，周家人匆匆忙忙找到了二娘家里，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通。之后二娘就去找了大爷。大爷大娘一起去的周家。周姑娘开始说话了，用我大爷爷的声音叫着我大爷的小名，说他没衣服换了，要大爷给他做件衣服。最后的结局就是，大爷大娘到大爷爷的坟上烧了纸糊的衣裳和纸钱，周家姑娘也恢复了正常。
   
    最初听二娘说起这事，我是当故事听的，半信半疑。直到爷爷的葬礼当天，我看到了，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你就是解释不清。
    那天，我四姑一直都觉得不舒服。最终撑不住，从灵棚出来，去了我大奶奶家里躺着。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总理（我们这儿对张罗葬礼的人的称呼）慌慌张张跑进灵棚里来，把二娘、妈妈还有婶婶都喊了出去，说是四姑出事了。
    我也跟了过去。等我走进屋子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炕上，地上都是人。四姑就倚靠在炕梢的被褥上，紧闭双眼，满脸苦楚，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处流下来。二姑奶奶正坐在四姑的对面，也流着眼泪，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别折腾孩子了，你看老四这多难受。随后，我就看四姑的嘴动了动，欲言又止，但只叹了声气。总理挤上前去，大声地说：你这儿媳妇们都在这了，你有什么话就说，让她们给你办去。总理是我本家的一个奶奶，这种场面，她应该见过不少了，所以显得底气十足。这时候，四姑的嘴又动了动，好像在咀嚼什么，又像是掉光牙齿的老人那种不自觉地抿嘴。我忽然想起，爷爷的牙的确都没了。就在这时，四姑又叹了长长一口气，紧接着说：我委屈啊，委屈啊，唉。二姑奶奶接着说：有委屈就说出来，都答复你。接着四姑又叹了口气，说：不说了，不说了。
    我必须要说的是，当时四姑说的每一句话叹的每一次气，都是爷爷的声音。
    不知道妈妈她们三个人什么时候出去的。等她们再回来的时候，四姑就已经恢复正常了，眼睛也睁开了，说：你们都看着我干嘛啊，睡这一觉快累死我了。站在一旁的总理轻声问二娘：烧了不？二娘点了点头。之后总理就大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快让老四歇着吧，都出去忙活去。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总理让妈妈她们去到爷爷的灵前烧了纸钱。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撞克的场面。爷爷借着四姑的口，哭诉自己委屈。他的确委屈，他还没有好好享受晚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好多亲人也没在身边。但是，爷爷到底还有什么其它委屈，以至于让他这么一个要强的人也不管不顾地让四姑撞克，我们就无从知晓了。
     关于爷爷的委屈，也许，奶奶更清楚吧。记得那天晚上，我们都围在爷爷身边哭。在这一屋子的哭声里，早已在鬼门关走过好几遭的奶奶一动不动地躺在一边。看上去，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冷静。但是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爷爷。只是她动不了，她连翻身都翻不了，也说不了话。但是她亲眼看着这个和她磕磕绊绊过了一辈子的男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看着子孙们给他穿衣服，又看着我们把他抬出这个他们住了几十年的屋子。 
    在爷爷葬礼过后，奶奶有那么两天，神志清醒了不少，竟然还能咿咿呀呀地询问爷爷葬礼排场与否，装殓衣服合身与否，棺木好是不好。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就变得很安静。而在几天之后，奶奶也就去了。人们都说，是爷爷放心不下奶奶，想了想，终于还是把奶奶一起带走了。
 
    自从爷爷奶奶没了，我真的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们。我一个人跑到外地找工作的时候，没梦到过；我有了工作后，也没梦到过。爷爷是个不喜欢麻烦人的人。这次梦到他们，我想他们应该是想我了吧。我的确有很长时间没去他们坟上看看了。   
    记得我那时到天津找工作，住在二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里，就每人一张床位的那种。其实，我心里是害怕的，害怕睡着之后，旁边的人把我的包偷了。我就那点钱，丢不起的。那时候，我真想到爷爷奶奶了，我相信我另一个世界里的亲人会保佑我。
 
                                                                                                           2014.11.24-2014.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