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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逝去的甜甜根》连载之三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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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之三———穿衣
    读张爱玲的《更衣记》,在慨叹她以独特的笔触,描述不同历史阶段服装的款式、品种、习俗以及与时代政治的关系的同时,也感到有少许的缺憾。她描写的是跟随时代潮流的时装,对于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们的服装,却没有一点交代。我没有狗尾续貂的胆量,也没有照猫画虎的能力,只想说说小时候家乡人们穿着打扮方面的印象。
                     一
    小时候,穿的东西主要有粗布(老家叫做布子)和洋布两种。粗布是老百姓自己用棉线织的,洋布是工厂机械化生产、从门市部买回来的布。当时人们大多穿粗布,穿洋布的不多。
粗布的原料是棉花。棉花采摘回来后,要去籽轧花,制成棉絮(老家叫做“纟呙子”)。我们村有个水打磨,现在看,水打磨很原始,在当时却是我们村比其他村现代化的标志性设施。水打磨主要是磨面,秋后有一段时间要轧棉花、制棉絮。
     棉絮有两个等级,第一等是用上好的棉花(头喷或者二喷的棉花)制成的,这种棉絮质地更白、纤维更长更结实,叫做白“纟呙子”;第二等是用次一点的棉花(落喷的棉花或者没有开的棉桃里抠出来的棉花)制成的,因为其颜色有些发红、纤维相对短而且不太结实,叫做红“纟呙子”。 白“纟呙子”主要用于纺线织布,红“纟呙子”主要用于絮被褥、棉袄、棉裤。要织布,得先将“纟呙子”纺成线。
纺车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与纺车配套的锭子,更难看到。小时候,每年秋冬季节,会有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蒙一条带蓝道道儿的白羊肚手巾,骑个自行车到村子里来,拉着长声叫着:
     “旋———木锭———子———,旋———木锭———子———。”
    这个旋木锭子的看起来倔头倔脑的,但锭子旋得还不错,在村里很有信誉。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老倔头儿。听到老倔头儿的叫声,娘们儿媳妇儿就出来旋木锭子。老倔头儿支开旋床,从一个帆布兜里拿一个椴木的小木棍儿(叫做锭子p伲o),架在旋床上,右手拉动一个操作杆,带动小木棍飞转,左手拿着一把十分锋利的刀片,在转动的木棍上很快地旋出沟槽和锭子尖儿。锭子旋好后,老倔头儿从架子上拿下来,将锭子的尖儿放在左手的掌心里,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将另一个尖儿用力只一拧,让锭子飞快的转动,检查一下锭子是不是笔直的。好了,没有问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有了锭子,纺线时,还需要一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小圆片(小圆片是葫芦皮制成的,叫做葫芦片)穿在锭子中间部位,然后将锭子放在纺车上,就可以开始纺线了。纺棉花要先搓聚卷儿。搓聚卷儿要弄一块十几厘米长,五六厘米宽的“纟呙子”,用一根圪当节放在中间一搓,抽出圪当节,棉絮就成了一根绳索一样的东西,叫做聚卷儿。
    纺棉花主要是女人的职责,也有少数男人是纺棉花的高手。纺棉花一般在冬天漫漫长夜里进行,晚饭后妇女们把孩子老公都打发好了,没事了,就点上煤油灯在炕尾巴上纺棉花,有时还得边纺边哄着没有睡觉的孩子。有一个老太太,叫做三姐,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人们都叫她小三姐。小三姐虽然块头小,但干活却十分了得,走起路来一蹦一蹦地如同一阵风,人们又叫她“咯嘣虫儿”。“咯嘣虫儿”晚上纺棉花时得照看小孙子,她怕冻着小孙子,又怕耽误纺棉花,就在纺棉花的同时,解开裤裆,让小孙子在她那宽大的裤裆里玩儿。有时几个孙子同时让她管怎么办呢?她的裤裆很大,裤腰很宽,能同时装进去二三个孙子在里边玩儿,做到了纺棉花看孙子“两不误、两促进”。
        一个人在家里纺棉花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好玩儿的是好多妇女集中在地窨子里一起纺棉花。那时家里地方小,炕上人都睡不下,哪里还有地方支上纺车纺棉花?再加上屋里很冷,纺车转起来呼呼生风,简直就是一个手动的高功率风扇,吹得人冷得受不了。不知是始于什么年代,也不知道是哪位祖宗想出了办法———挖地窨子,到地窨子里去纺棉花。这样既解决了家里地方小的问题,也解决了冷的问题。挖地窨子不能一家挖,得好多人家共同出资出劳,你用镢头刨土,我用铁锨挖土,你家出一根木头,我家出几根秫秸,就把地窨子挖好棚好了。地窨子挖好后,墙壁上挂几盏油灯,下边摆开一排排纺车。晚饭后,妇女们陆续来了,十几架纺车同时转动,嗡嗡呼呼、吱吱咯咯的声音此起彼伏,加上妇女们说说笑笑的声音,构成了一曲女人纺棉交响曲。这时,地窨子成了新闻传播中心,同时也成了一个是非窝。张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媳妇不生养、谁家姑娘已经让男人摸过了、谁家的男人是个废物,时而哄堂大笑,时而相互斗嘴,有时也大打出手。打归打,骂归骂,棉花还得照纺,妇女们嘴上不说,实际上也在暗暗竞赛,谁的线纺得细而且匀溜儿,谁的线纺得粗而且疙里疙瘩,你今晚纺了几个穗子,我也不能落在你后边。
                           

                                           二
   
     线纺好以后,只是一个个的线穗子,得用拐车儿将一个个穗子上的线拐下来接在一起,然后放在开水锅里煮一下,叫做浆线子。晾干后,再经过“w侔zi”拐线、“经线”等等一系列程序,才能把线上到织布机上。
    织布机有两种,一种叫做笨机子,一种叫做洋机子。笨机子的所有部件都是木制的,织布全靠人工操作,下边用脚一上一下交替蹬,上边左手前后推动“城隍”,右手随着节奏拉动连着梭子的绳子,让梭子箭一般地左右穿来穿去(梭子上带着芦苇做的“孔孔儿”,“孔孔儿”上缠着纬线),这样就织成布了。
    因为姥姥家有过卖布为生的经历,所以娘从小就学会了织布,成为用笨机子织布的好手,经常组织人们经线、上机。尽管娘是织布的好手,但我家没有织布机,织布得用邻居家的织布机。六七岁时,娘织布,我和妹妹就围在织布机旁边玩儿。后来上学读《木兰辞》,里边描写织布的声音是“唧唧复唧唧”。对此,我觉得一点也不对,因为我听到的织布的声音是“哗啦、哗啦”,这是织布梭子来回穿梭发出的声音,中间还有闷声闷气地“砰、砰”的声音,那是“城隍”砸纬线发出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没有“唧唧”这种声音。另外,“木兰当户织”也不怎么着调,对着门织布?那织布机不就堵住门了?古人、名著可以这样写,我辈写作文若这样写,说不定会气得老师把作文本给撕掉了。所以,如果让我来写一篇《娘织布辞》,开头肯定会写道:
    哗啦复哗啦,亲娘靠墙织。密集机杼声,盖过娘叹息。问娘何所思,问娘何所急。昨夜秋风起,忽然见白霜。大的嚷嚷冷,小的没衣裳。
    后来再大点,有时趁着大人不在,我也曾恶作剧般地上机操练过,但织出来的布明显不如娘织的仔密、匀实。洋机子我见得不多,只知道上面有好多铁制的齿轮,据说操作时只需双脚上下交替蹬踏板就可以了,其他的动作由各种齿轮完成,现在想来,可能算是半自动吧。我本家一个大伯,排行老四,我叫他四大伯,他家有一台洋机子,我看到过他用洋机子织布的情景:脚下不停地蹬,双手放在胸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细小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各个部位,织布机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由于四大伯见了我们都虎着脸,凶巴巴的,所以我对他使用的洋机子也没有好感,心里总想着他用洋机子织出来的布肯定不如娘用笨机子织出来的布好。
不管笨机子还是洋机子,织出来的布都是疙里疙瘩,十分粗糙,人们把它叫做老粗布,多少有点戏称和自嘲的意味。老粗布不好,并不意味着得来就容易。归纳起来,织布大约有以下几道工序:
轧棉花→纺棉花→拐线子→浆线子→拐线子(拐到w侔zi 上)→经线子(把棉线密密地绷起来并进行梳整)→上机→打孔孔儿→织布。
      一匹粗布,大约四五十厘米宽,五六米长。一般都是白色的,也有的是先将线染成不同颜色再织布,织出来的布就有了图案。我们那边织布技术比较落后,有图案的布,顶多是“档档儿(条形)”的或者“格丁儿( 方格) ”的,织不出花布来。“档档儿”或者“格丁儿”布一般用来做被褥的表儿,有的用来做棉袄或者棉裤的面儿。
     白色老粗布一般需要染色。经常地,一个黝黑的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收来的布,停在街里,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撑着一条绳子,绳子上系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铜锣,右手用一个棉布包着的小锤儿当当地敲着。这个人虽然长得黑,名字却叫老白旦,因为他特爱说,声音也尖,和一种爱叫的鸟(我们叫马鹩)似的,人们给他起个绰号叫做“黑花马鹩”。他负责为染坊收布,经常到村里来,和人们非常熟悉,人也极会说话,特别是讨女人们的喜欢。女人们听到锣声,知道染布的老白旦来了,就把布拿出来,向老白旦交代:这块是准备做棉袄的,必须染成黑色,那块是准备为闺女做过年穿的衣服的,要染成桃红色。老白旦都一一应着,用毛笔在一个布条上记下布是谁家的、要染成什么颜色,然后将布条缀到要染的那块布上。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染什么颜色,最后那块布条上的字迹不会变色,总能看得清,这是一种什么方法,对于我来说至今都是个谜。
    一匹新布,做衣服前,要放在水里过一下,叫做抽布,目的是防止做好的新衣服缩水。刚刚抽过的布,在快干的时候,要抻一抻,以减少褶皱。抻布是女人们的事,抻的时候,两个女人分别扽紧布的两头儿,拉开马步,同时有节奏地往后抻几下就行了。新的老粗布疙里疙瘩,硬硬邦邦,做出来的衣服没有型,穿着不舒服,怎么办?见过棒槌和槌板石吗?它们是专门解决这些问题的。棒槌一般用枣木制成,一尺多长,径粗五六厘米,上面旋着好看的沟槽,磨得非常光滑。槌板石有青石的,也有汉白玉的,面儿呈长方形,中间部分稍稍凸起一个弧面,非常光滑。捶布或者衣服的时候,先把布或者衣服洗一下,晾至多半干叠好,放在槌板石上,用棒槌反复捶打。这样一来,老粗布、衣服会变得软而光滑、有型有款一些,穿起来更漂亮。
    捶布事小,历史上却总被文人墨客借来说大事。李白曾用“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表达反战情绪。张若虚用“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描写爱情,在讽刺时局方面与李白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红楼梦》中宝玉、宝钗、香菱的唱和中,多处用“捣衣砧”、“寒砧”表达思念、幽怨、悲伤的情感。


                                       三
   
      那时人们穿得比较简单,基本分成冬天的衣服、夏天的衣服。春秋的衣服?可能有夹袄夹裤吧,我对它们印象很浅,不啰唆了。冬天的衣服就是棉袄棉裤,里表都是老粗布。这种衣服没有一点工业化的产品,就连扣子都是老粗布制作的扣疙瘩、扣门儿。那时人们不穿内衣内裤,棉袄棉裤都是贴身的,外边也不用什么外套。冬天冷风一刮,寒气直接从袖管、裤管进入接触肌肤。有的老人怕冷,就用一条窄布条在裤脚儿上打裹腿。为了防止腹部受寒,老太太穿大襟儿袄,老头儿把棉裤腰儿做得特别高,穿上后棉裤腰儿几乎到了腋下。做这么高的裤腰儿,他家的布得比较宽裕,如果布少裤腰儿就不能弄那么高了,只好让自己的肚子受点委屈了。现在一些爱美人士上衣短、裤腰儿低,前露肚脐后露屁股沟。特别说明:与节约用布没有任何关系。
    那时的裤子都是老式的,不分前后面,裤腰儿特宽,穿上后要将裤腰儿掖个褶再扎腰带。男式的裤子前边也不开口,想“方便”时得解开腰带,女式的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女式的裤子,前边、后边、侧边到处开口,比男式裤子开的口还多,这在那个年代是难以想象的,因为人们觉得这带点伤风败俗的意味。
     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声音颤悠悠的,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得个外号“老颤”。“老颤”不爱打扮,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弄了条“哆嗦”裤子,走起路来,抖抖颤颤的,很有特点。她穿裤子,一天穿正面,一天穿反面。这不是故意为之,而是“顺势而为”:晚上睡觉,脱裤子时顺势把裤子脱成反面,第二天起床就穿反面,再睡觉脱裤子,又顺势脱成正面了,起床时就穿正面。为此村里多了一条歇后语:老颤的裤子———反一天正一天。
    那时人们穿衣服的目的是为了保暖和遮体,与美学关系不大,特别是上了岁数的人也不注意量体裁衣,大概做成一种衣服的形状即可。村里有几个老头儿的棉裤很有特点,裤裆特别大,下垂几近膝盖,走起路来裤裆扭来扭去的,从他们身后看更是有趣。这还不算,有的老头儿还打上裹腿,造型更加具有观赏性。有那么几年,小孩儿们根据村里老头儿们裤裆的大小程度,评出了四大裤裆。回想起来,用现在人们常说的“酷”字来形容这种裤裆十分贴切。不知道能不能就大裤裆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如果可以,我村的四大裤裆绝对是有竞争力的。
    夏天穿什么,现在想来,竟然有些茫然。男孩儿,包括男人,大部分时间是光膀子,这种天然“皮装”既经济,又凉快。下身穿一条半截的粗布裤子,如同现在时髦人士穿的七分裤。腰里扎一条布绳子,如果嫌扎布绳子太热的话,可以弄一段山药蔓扎在腰里。村里有比较讲究的人士,有时会穿上一件白粗布半袖褂子在街里招摇,人们羡慕的同时嘴里骂道:看你人模狗样儿的。
                           
                                   四
   
     当时,人们的衣裳都是一针一线缝制的。后来,村里出现了缝纫机,最有名的是上海生产的蝴蝶牌、飞人牌。据说,现在纯手工制作的衣服,价格比机器制作的更贵些,小时候不一样,缝纫机做的衣裳才吃香。
      村里有一家哥仨儿,老大叫做拴羊,老二叫做看羊,老三叫做放羊。拴羊娶的媳妇有点苶,长得也不俊,穿戴邋遢,算是媳妇中的坏典型。看羊娶的媳妇各方面都是老和尚的帽子平铺塌,不引人关注。放羊运气好,娶了个媳妇长得很好,人们说她的漂亮劲儿在村里“盖”着呢。不仅如此,这媳妇做得一手好针线,还会裁衣服、用缝纫机做衣服,算是媳妇中的好典型。我刚懂点事的时候,爹常常拿我“开涮”:
“你长大了娶媳妇,是娶拴羊媳妇那样的?还是娶放羊媳妇那样的?”
    我毫不犹豫且响亮地回答道:“放羊媳妇那样的。”
    爹哈哈一乐:“好小子,真聪明。”
    放羊媳妇漂亮,却一点架子也不拿,乐于给人们帮忙。她家有台缝纫机,经常为村里的人裁衣裳,做衣裳,深受人们的赞扬。
      有一个光棍,名字叫老破圈,以乡亲辈儿论,我管老破圈叫哥。老破圈名字虽“破”,但人一点也不“破”,不仅办事得当,还能追赶时代潮流。村里刚时兴缝纫机不久,老破圈居然也学会裁衣裳、用缝纫机做衣裳了。现在老破圈已经去世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整明白,就是老破圈为什么没有娶上媳妇?与别的光棍不同,他能说会道,很有能力,当过村里红白喜事的管事人,生产队里的保管员,算是响当当的头面人物。这样的人物一辈子打光棍,的确有点不可思议。曾经听说村里有好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姑娘和他好,都和他睡过觉了,并且想和他私奔,可他胆子小,又不愿意得罪人,就没敢私奔,后来人家姑娘就另外嫁人了。
老破圈热心帮助人,我年龄小他好多,但他对我还可以,我平生穿过的第一条新式裤子(前边有开口的裤子),就是老破圈设计制作的。这条裤子布料是深色老粗布,做裤子的时候,因为怕屁股坐的位置早早磨破了,老破圈按照当时时髦的做法,在屁股坐的地方,用裤子同样的面料做了一块大大的圆形补丁,用缝纫机缝上去,围绕补丁一圈一圈地走线,密密麻麻地。当我第一次穿上非手工制作、能不解腰带就可“方便”的粗布裤子,走在街里,尽管屁股后面的补丁,由于走线太多,总感觉硬邦邦的,但心里也美了好长一段时间。
平生第一次穿上缝纫机做的裤子不久,我又迎来了人生的另一个“第一次”———穿上了在门市部买的背心儿。这个背心儿是坎肩式的,我们叫做坎胛子背心儿,价格九毛八,型号七十五厘米,颜色白中带点黄,左胸上有海鸥和帆船的蓝色图案。坎胛子背心儿配上缝纫机做的深色老粗布裤子,自己心里得意了好几天。


                                    五
   
    人们理想的装扮与鞋也大有关系:穿皮鞋,披大氅,走起道来咚咚响。穿鞋的事必须得说说。
    那时人们不买鞋,全靠妇女们手工做。做鞋要先做鞋底、纳底子,做鞋底要先打“夹纸”。“夹纸”的打法是,准备一些破旧的没有利用价值的小块布(老家叫做“铺尺”),用山药面或者白面打半小锅子稀面糊,找一块木板(常用吃饭的小桌子代替),用一个小笤帚疙瘩在上面刷面糊,一层一层地把“铺尺”粘起来,粘上五六层,放在太阳下面晒干,揭下来就是一张“夹纸”。妇女们都准备着大小不一的鞋样儿。鞋样儿一般用袼褙做成,袼褙是用麦秸为原料制作的黄糊糊的粗糙的厚纸板。做鞋底时,比着袼褙鞋样儿将“夹纸”裁成鞋底的样子,在裁好的鞋底周边沿一圈白布边,这样重复做五六个同样大小的鞋底片儿,叠在一起,用线固定起来,再找一些破旧布片,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一点一点地絮在做好鞋底的一面,叫做垫鞋底。垫好后,用一块好布蒙在鞋底上,用线固定好,下一步就该纳底子了。
        纳底子先得搓麻绳。妇女们靠墙坐下来,将一撮麻挂在墙上,卷起一个裤腿,把一小股麻分作两股,在手心唾点唾沫,在小腿上搓麻绳。麻绳搓多了,用“麻糖”一条一条地在一起。麻绳的一头比较细,穿在针眼儿里,就可以纳底子了。
       纳底子得在伏天纳,据说其他时间纳的底子不结实。纳底子的针脚要按照一定的规律和花纹进行,鞋后跟等容易磨损的地方,要纳得密些,中间部位的针脚可以稀拉一些。有的鞋底厚,纳的时候,需要用针锥儿先扎眼儿,再用针穿着麻绳纳。有时,为了让针顺利穿过鞋底,妇女们每扎一针还要将针在自己的头发里钢(g伽ng)点头油。
    村里有一个新媳妇,傻乎乎的,针线活干得也不咋样,纳的鞋底子软溜溜的,萝卜干子一般。她婶子说她:“孩子,你纳的这底子能穿啊!”
    她说:“唉,没事婶子,反正俺家也有钉鞋拐。”
    此言一出,逗得大家前仰后合。鞋底纳好了,得弄鞋帮儿了。那时鞋的样式不多,有尖口、圆口、方口,后来又出现了带松紧布的鞋,叫做懒汉鞋。冬天的棉鞋,我们叫做革翁鞋,是另一种样式,需要特殊的鞋脸,鞋脸上打上鞋眼儿,鞋眼儿用于穿鞋带儿,我们叫襻带儿鞋。做鞋帮儿也需要鞋样儿,用准备好的布比照鞋样儿裁好了,再加上里子绷一绷,沿上边,鞋帮儿就做好了。鞋底鞋帮儿都有了,就该绱鞋了。绱鞋有时也要用针锥儿先在鞋底上扎眼儿,再用针穿着麻绳绱好。如果鞋底薄,鞋好绱,中指戴上顶针,用顶针和大号针配合,可以省掉针锥儿扎眼儿的程序。
    有一句歇后语“绱鞋不使锥子———真(针)好”,说的就是这个事。由于做鞋工序多,做一双鞋,一般得一两天时间。村里有个人,绰号叫做“三猫窝”,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四五十岁时娶了一个寡妇,寡妇带来三个闺女两个儿子。据说还带来一笔可观的钱,因为寡妇嫁过来不久,一向穷得叮当响的“三猫窝”就翻盖了房子。“三猫窝”一下子由落魄转入了所谓小康,有了老婆,并且身不动膀不摇地有了儿女,大家又给他送了另外一个绰号———“猛一起”,是说他突然发迹的意思。
    他娶的这个寡妇干活十分了得,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整天风风火火,慌里慌张地,也得了个绰号———“三慌张”。“三慌张”做活快是快,但质量就不行了。传说有一次她一下午就给“三猫窝”做了一双鞋,结果“三猫窝”一穿就给弄坏了。为此村里人给她编了小曲儿:
    三慌张,真快当,连底儿带帮儿一后晌;三猫窝,来穿鞋,一蹬蹬个两半截。
    说到这儿,我想起前几年市场上有一种假冒伪劣的鞋,看着还行,价格便宜,但穿不了一星期就坏了,人们把这种骗人的鞋叫做“星期鞋”。“三慌张”做的鞋与“星期鞋”可能有一拼。布鞋不结实,小孩儿们调皮爱动,脚长得还快,一双鞋穿不了多长时间就破了。父母哪能及时给每个人换新鞋啊!所以小孩儿们大部分时间是在穿“破鞋”,有的是大脚趾将鞋帮儿前面杵了个口子、张着个“鲜免鱼嘴”,有的是鞋底的后跟磨透了,形成一个拇指粗细的洞。鞋破了,在土地里玩儿,鞋子里灌上半鞋土是经常的事。当时,小孩儿们彼此相当熟悉,谁的鞋哪儿破了都知道。上学路上,到处是光面面儿土,后边的同学,会根据鞋印上洞口的位置、形状和大小,判断哪个同学已经在前边走了,哪个还没有过来。
    如果鞋烂得不能穿了,娘还没有给你做好新鞋怎么办呢?爹娘会想法找到几只还勉强能穿的鞋,让你一个个去试,只要有两只凑合着能穿在脚上就行了,叫做“差配鞋”。
    夏天,泥水不断,布鞋底不禁沤,小孩儿们索性就不穿鞋,练就了不怕扎、躲避扎的本领。在河滩里玩儿的时候,河滩里有好多蒺藜,蒺藜的颜色和沙子差不多,根本看不到、躲不开。小孩儿们说跑得快、脚步轻就扎不着了,所以我们经常在河滩里跑。其实这并不能避免挨扎,因为跑一会儿,一看脚上,已经被扎了好多蒺藜,严重的还流着血。为什么跑的时候没有感觉疼呢?大概是跑的时候注意力只在“跑”上,不在“疼”上,所以感觉不到,即使感觉到了也不敢停,因为意念中一停蒺藜就更扎。现在想来,跑得快就不挨扎的说法,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招数罢了。
    那时一般人没有条件穿胶鞋、雨鞋,皮鞋就更不用说了。我家一个邻居,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双半高革幼的、非常宽大的白色毡鞋。男主人是村里的老支书,尽管只有哥儿一个,可人们都叫他刘二,他比我爹小几岁,不过爹和他都是抗日时期的老党员,关系最好,所以我平时都叫他叔,就和自己本家的叔似的。我经常到他家玩儿,每到冬天,都会见到叔穿着这双老毡鞋走来走去。毡鞋里边空间太大,为了保暖,我见他都是在里边塞上好多烂棉花,他的脚平时都裹在棉花套子里。当时我十分羡慕人家有这样一双毡鞋,还暗暗埋怨父母没本事,弄不上这么好的鞋。现在回忆起来,穿着那么一双宽大的、脏兮兮的、塞满烂棉花的老毡鞋走来走去的,与小丑何异啊!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家的形势和全国一样,也在发展。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哥被招了副业工。所谓副业工,就是经批准到工厂干活,工厂每月发给三十多块钱,领到钱交生产队十五块,生产队给记三十个工分,剩下的钱就归自己支配。三十多块钱交完生产队,再除了吃饭的钱,每个月能剩下五六块。我哥对我挺好,当副业工后,突然花了三块多给我买了一双军绿色胶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一双不是人工做的鞋,那个高兴劲不亚于现在有人给送一辆宝马。穿上这双鞋,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走在路上,不断回头看胶鞋底儿留在地上的清晰的花纹。这事我从来没有和人提起过,直到今天想起来,都感觉有点难为情。
      再后来,有一个时期,特别流行纯一色的白球鞋。如果白球鞋配上黑色尼龙丝袜子,那就更好了。年轻人闲不住,又汗脚,一天下来,白球鞋里能汪起水,晚上睡觉,鞋子一脱,正宗臭脚丫子味熏得人睡不着觉。其实,在农村穿白球鞋,纯属瞎凑热闹,因为整天泥里来水里去,再白的球鞋没两天,也就看不出眉目来了。白球鞋脏了,还很难刷干净,总是黄蜡蜡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有时用白粉笔打鞋,另外,商店里还有卖白鞋粉饼的,厚厚的饼干似的,买回来将鞋四处蹭上一番,球鞋看上去又雪白如新了。


                                 六
      
    上世纪七十年代,军人最吃香了。农村青年,当兵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人们对当兵非常向往,对当兵的非常羡慕,姑娘们嫁人首选当兵的。有一句话叫做:“当上三年义务兵,回来娶个花不楞灯儿。”意思是说,当几年兵,再穷也能娶个好媳妇。还有一种说法:“宁让当兵的搂断腰,不让老农摸一摸。”意思是说村里姑娘都愿意嫁当兵的,不愿意嫁农民。
      有一段时间特别流行军装,不光因为当兵受尊敬,也因为人们服装单调,加上军装布料好,做工好,还不褪色。有一次,一个当过兵的人对着我夸赞军装:“这衣裳就是好,我这件上衣,都穿破了,扣子都没有掉下来过。”军装从哪里来?当时没有假冒的,人们的军装都是当兵的人回乡探亲时赠送的。那时,两个兜儿的军装,是一般士兵的,四个兜儿的,是军官的。人们穿别人赠送的衣服,但为了两个兜儿还是四个兜儿,还划出等级攀比。我没有这个关系和福气,能得到别人赠送的一件军上衣,但有幸被送了一顶军帽。这也不得了,戴的时候先将帽子扣在头上,再将帽檐儿稍微往上一推,让帽子前边形成一个不太明显的褶子,是我的招牌戴法。好长一段时间,这顶军帽的确增添了我不少自信,想到“至少还有一顶军帽”,就给自己带来了不少的安慰。
     改革开放后,物质渐渐丰富,人们穿戴的颜色和式样也悄然发生着变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突然出现了化纤服装,特别是尼龙背心、尼龙秋衣秋裤。尼龙背心、尼龙秋衣秋裤的颜色主要有桃红和蓝色两种,尤其是桃红,非常鲜艳。值得自豪的一点是,我在同龄孩子中间,算是比较早地拥有了一件尼龙桃红背心,买的时候花了三块四毛钱。穿上去很高兴,但由于太扎眼,好长时间自己都有点难为情。记得穿着这件背心还和村里的另一个伙伴儿在县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前几年还见到过这张照片,再后来照片就失落了,不然我肯定把它放到这里,让大家看看当时的傻样。
     有那么两年吧,特别流行肥而大的褂子,配上短而瘦的裤子(叫鸡腿儿裤)。当时的时髦女郎,好多是穿这种裤子,里边再穿上桃红色或者蓝色的尼龙秋裤,秋裤的裤腿儿用松紧带儿收口儿。由于裤子瘦、短,秋裤长而且肥一些,所以总有一小段秋裤在裤子的外面露着、堵堵着。你别说,这可是非常符合当时审美观点的。有一次,我和另一个伙伴儿在公路上骑车,跟随前边一个裤腿露红秋裤的女郎好几公里。看着她露着红秋裤的双腿蹬着自行车上下翻飞,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非常养眼。鸡腿儿裤流行过去以后,开始出现喇叭裤。与鸡腿儿裤相反的是,这种裤子很长,要能拖地,膝盖以上部分瘦,要紧紧裹住大腿,膝盖以下逐渐加肥,到裤脚儿要像喇叭口儿那样宽。由于喇叭裤长而且肥,走在路上裤脚儿忽闪忽闪的,所以又叫“扫马路”的裤子。与喇叭裤配套的其他“行头”我已经不甚了了,只记得一副蛤蟆墨镜是必需的。这种装扮不想多给大家介绍了,因为当时的正人君子把这种衣服打入奇装异服的行列,一般应当是不良少年才穿的。我辈从小走的是正路,这种服装不仅没有穿过,对穿过的人也没有正眼看过。
      看到过在上衣左边胸前口袋里插钢笔吗?如果没有的话,那你就算没有见过有文化的高层次人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不流行西装,而流行四个兜儿的制服(左右胸前和衣襟左右各有一个口袋)。做四个兜儿制服的布料,如果用当时新流行的斜纹的、灰色的咔叽布,那在老家基本是顶级的服装了。这种灰咔叽布八毛二一尺,人们都叫它“八毛二灰”,做一件四个兜儿的制服,大约用五六尺布,花五六块钱。当时谁要是有这样一件制服,就有点令人感到“炙手可热”的意思了。
      做四个兜儿的制服,左胸前的那个兜盖儿上一定要留下一个小孔儿,是用来插钢笔的。识字儿不识字儿,钢笔插一对儿。
      一个人走在路上,如果兜儿里插一对儿钢笔,笔帽卡子一闪一闪地,显得特有文化。有的人,没有钢笔,就偷偷在兜儿里插上空笔帽,在街里晃来晃去,人模狗样儿的,俨然文化人一般。如果去相亲,就必须按照“脑袋留分头儿,钢笔插一对儿”的标准,把发型弄成分头,胸前的兜儿里插上一对儿钢笔,才会符合相亲的标准装扮。我一个叔伯哥去相亲的时候,大家在研讨如何穿戴的过程中,他姐夫以过来人的口气,非常严肃地说:“一定要在口袋里插上两支钢笔。”对于此意见,人们都非常认同,但苦于没有钢笔,合计了一下,一致的意见是在村子里找人借。“应急方案”是借到最好,万一借不到,圆珠笔也行。后来经过努力也没有借到钢笔,只借到了一支圆珠笔,笔帽的卡子还是黑色的。叔伯哥插在口袋里试了下,感觉逊色很多。没办法,凑合着吧,叔伯哥就这样因为口袋里没有钢笔而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媒人的家门。是不是由于没有钢笔抑或是由于圆珠笔的笔帽卡子是黑色的,还是另有原因,反正叔伯哥的这次相亲最后以失败告终。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确良出现以后,“老粗布”这个陪伴了人类几千年的东西,地位就受到了致命冲击。发展到今天,许多不辨菽麦的八○后、九○后,连“老粗布”是什么样都没有见过。只可惜,人们在享受着丰富多彩的服装的同时,却慢慢地又怀念起纯天然的东西,纯棉制品又悄然吃香起来,“纯棉”居然成了商家促销的卖点,曾经大受追捧的化纤服装已然成了低端、劣质的代表。不过,真正的纯棉制品却越来越少,假冒的纯棉制品充斥市场,就连棉花“纟呙子”也可能掺杂使假,被子絮上了“黑心棉”。有些产品不是纯棉,故意蒙人又怕被处罚,就打起了擦边球,叫做“纯绵”,有些妇女、婴儿皮肤娇嫩,穿了“纯绵”的内衣,还中毒过敏。想想小时候穿的破褴破缕,却是真正的纯棉,绝对不会受到毒害。想到此,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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