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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后寨:孤独的风景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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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久处一地,每天机械地上班,很容易产生对单调生活的厌倦,也开始厌倦单调重复的自己,好像每天坐在办公室的是另一个人,说着另一套话语。这个社会分工的角色自我似乎快要占据了整个身心,就好如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中那位只具有铠甲的骑士,每天勤恳工作往来应酬的只是一个空洞的角色。而那个真实的自己——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真实的存在的话,只有在一个人孤零零下班的夜晚,偶尔仰望碧海青天中的那一轮皎月的时候,才能偷偷地显露出来,看看自己在月光折射中忧伤的影子。月亮与六便士,倾心于月亮,可是生活并不总是一个美学空间,伦理空间里需要六便士,需要像我这样的为六便士奉献的人。即便夜晚,一旦走进楼道回到高楼的一间房子里,面对陌生而空荡的房间,那个疑似的自己又开始了机械地洗漱,在空洞的房间里游荡,然后定时定表为了明天上班不迟到,一切都显得真实不起来。
    七月暑热难耐,幸而有假期,天长日永,百无聊赖,总萌生一股摆脱单调离开这里的冲动,也应该换个环境重新感知自己了。焦作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云台山不错,风景秀丽,山水怡人,是个避暑游玩的好去处,迅速就答应了,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能离开。由于去时没计划好,朋友还未放假,于是朋友先把我送到后寨这个地方住几天。从焦作回来,对云台山除了惊叹美之外便没有其他了,可是对于不怎么好玩的后寨却萦怀良久,心中常常复现那里晴空朗照下的山峰嵯峨与峡谷幽深。
    从焦作火车站出发,只需四元的车票,两个小时的路程便到达这里。后寨是太行山区中的一个小站,人烟稀少。网络上说是丹河峡谷游览区,有许多游耍之处,可是到达这里却发现很荒芜,只看到不远处一个很大的“丹河峡谷游览区”广告牌,游人很少,也许是规划很好尚未开发,也许是云台山的名气太大,来焦作的游客都直奔云台山了很少到这来。朋友说是缺水的缘故,连云台山有时候也会出现缺水断流。
    火车刚到这里,便看到山高壁立,巨石崚磳,一条幽深的峡谷,惊叹前人是如何在这里修铁路的。甫下火车,发现这个山中小站很静僻,零星的几个游客,站点几间调度室,有点荒凉,或者说有一种时间在这里蔓延的感觉,深红的铁轨,在山石中伸向远方,“心似钢铁,任世界荒芜”,不知谁说的,形容这里倒很恰切。一座有些年代的巨大的拱桥横跨峡谷通向对岸,桥下水很少,也不深,对岸有几排两层的农家小楼,是家庭旅馆,由于生意寥落大多关门了,只有一个阿姨到车站拉生意,商量好价钱把行李安顿好,便和朋友在周围转转。农家旅社往上走,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很小,半小时就和朋友转了一遍,村落少有人烟,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几个孩童。村落的南边有几栋废弃的楼房,是一个废弃工厂的生活区,草木丛生,地面湿湿的,青苔肆虐,泛着霉味。这里曾经应该是一个大的发电厂或者一个隐藏在山里的重工基地,拱桥两边有很多废弃的厂房,大块的钢铁机械和岩石锈在一起,这里曾经有热火朝天的工作,有多少怀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想的红色青年来这里挥洒青春的热血。且不说跨越峡谷的大拱桥和这工厂是怎样修建的,单单是高山峭壁的半山腰矗立的一幢傲人的大烟囱就昭示着人力的可敬。
    后来读书,发现当代作家李国文曾经被下放到这里劳动,“丹河逶迤出山处的平川地带,人烟稠密,物产富饶,自流灌溉,水肥地美,是著名的怀山药、怀生地的重要产地。而顺着河谷,蜿蜒而进,到达只有大白天里公然出没的狼,只有夜里令人心悸的寒号鸟,只有一出门就撞鼻子的大山,只有超负荷的强体力劳动的新线工地,惟见山高坡陡,地寡人稀,荒芜贫瘠,一片凄凉,真是心寒透顶。”(《锦瑟无端五十弦》)可惜并未见到有狼的出没,也没有听到寒号鸟,只是一次向明清时期修筑的村落漫步时,山上突然有异物迅速地往下蹿,正惊悸不已,一只兔子从近身掠过,要是狼的话可真要没命了。
    对于生活在平原从未到过山里见过真正山的我,这里一切是那么新奇, 我们沿着一条山路盘山而上,两旁的山就像是放置的两块巨石,有的俨然就是一块大理石,光秃秃的,山脚有些风化的碎岩层才长出几株灌木丛,山顶也许是经历几百上千年风化才有一些薄薄的草皮,或青白或苍绿,房东阿姨说他们也从未爬过这周围的山,都是石头怎么爬,只去村后相对较低充满植被的后山,有时去割些山韭菜。我们一路呼喊,一路感叹,在绵延的山谷里呼喊,在既害怕又神旺的山顶感慨。怨不得古人常言仁者乐山,也只有到山里,在这宏大的空间衬托下才感觉到人的卑微与渺小,“帝力之大,正如吾力之微”,孟德斯鸠的这句感慨应该是在山上写出的。登高,尤其是登山,岂能不感慨,望着这起伏踊跃的山脉,巍峨的高山,亘古的时间都绵延在这高山峡谷之间,人生的短暂与孤单,暴露无遗。此时,朋友忍不住对着峡谷对岸高声歌唱,“羊肚子啊手巾吆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是啊,流行歌曲的纠结甜腻不适合这里,粗犷悲凉的信天游才是它的风格:
“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的谁
那就是我的那个要命的啦二来妹妹
东山上那个点灯呀西山上那个明
一马马的那个平川呀了不见个人
妹妹站在那个圪梁梁上哥哥站在那个沟
想起我的那个亲亲呀泪满流”


                                            二
    刚到后寨的时候,旅馆的阿姨问我来这穷山恶水做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看山”,阿姨笑吟吟地说,“山有啥子好看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开始对阿姨的这句概括并没在意,后来回到平原后,别人问我对山里有什么印象,也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诗经》对泰山的形容不就是“泰山岩岩”吗。朋友由于要为六便士继续工作,搭当天的火车回去后,我一个人留在了山里,早晨兴奋的顺着山路走,天蒙蒙的,有些晨雾,也许是回荡的山岚。开始还是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走着走着就有些厌倦,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除了山石还是山石,一边峡谷里水流清浅,一边山脚下有一些灌木,偶尔路边有几捆砍伐的灌木,突然一辆摩托车从身边飞驰而过,有些终于见到人的兴奋,同时一阵忐忑袭来。不久有通往沁阳的客车经过,买了七块钱的车票去了前面的九渡风景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叫作九渡,也许这里是九曲回环的渡口,有人说这里曾是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交汇的渡口。现在交通发达了,这里便作为了一个旅游景点,也是许多电影电视的拍摄基地,比如新水浒中鲁智深聚义的二郎寨就在这里拍摄的,比着后寨好的是,这里确实有过些开发,比如农居旁修建了几座水车,那房屋是碾房吗,是《边城》里的陪嫁的碾房么,不得而知,向旁边卖冷饮的小朋友打听这里的情况,语言带有些许的方言,说得又快,含糊不清。九渡这里有三个主要的景点,最前面的是六郎寨,是当年杨六郎杨延昭在山顶修建的堡垒,据说有“中原第一堡”的美誉;与丹河峡谷垂直的是另一个峡谷,谷口修筑有一个丹谷关,也叫雁门关,是电视剧《大风歌》剧组和当地政府一块修建的,是《大风歌》中雁门关的拍摄地,里面有个明清时期的村落,然后就是具有“华夏第一洞”之称的神仙洞。丹谷关入口右侧的山坳是一座关帝庙,拾级而上即能进入,庙堂里塑着关羽神像,身着战袍,红脸长冉,极有精神,两边雁翅站着关平周仓,正堂对面是一个娱神的小戏台,戏台旁有往山上去的石阶,草木葱茏,问戏台边看庙的阿姨上山收门票么,答曰往庙里功德箱里随便投五块钱就行了。沿着石阶登山,开始台阶平缓,一旁有很浓密的草丛,苍翠湿人衣,再朝上走渐渐陡峭,最后到达了六郎寨,入口是个山门,写着“宋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山顶修建营地练兵,也许这只是大寨,练兵是在下面丹谷关内的峡谷,站在这六郎寨可以俯瞰整个峡谷,既可以监督练兵又可以瞭望敌情。可是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感觉有点像韩东的诗歌《大雁塔》“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周围的风景\然后再下来”,如果登六郎寨要抒发古之幽情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不过登上去看看风景然后再下来。风景,这个词汇很奇妙,通常解释把景字训诂为景况情景,其实不如训为阳光,如春和景明,风景,风吹拂着阳光折射到人的眼眸里所看到的景象,甚至风徐徐拂绕阳光玩耍嬉戏,如同流动的音符在你的眼眸那黑白之键的钢琴上弹奏,秀丽舒缓又热情洋溢。在六郎寨呆坐了两个小时,没有看到任何游人上来,只看到孤独,山上果然是修为的地方,它使人看不到时间,只能望到空间的浩大和自己的渺小短暂,渐渐地与山融为一体,内心无物无挂碍,与山同化,如山间一草。
    吴晓东有篇文章《孤独的人才能真正发现风景》,阐释了柄谷行人的风景理论,“所以柄谷行人说‘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个人物对无所谓的他物感到了‘无我无他’的一体感……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柄谷行人的这个论断很悖论,但是也很深刻:专注于自己内心的人却发现了外部的风景。古今中外的风景游记其实屡屡印证了风景的发现与一个人的孤身旅行之间的特别关联……记忆和印象中最深刻的旅行往往是那种一个人上路的旅行,因为有些孤独,所以感觉就更加敏锐,注意力也能集中于风景之上……而一个人的旅行中,风景其实经常印证的也正是内心的孤独,或者说内心的孤独往往在风景上有一种无形的投射。这就是风景的心灵化。” 这与其说是风景的心灵化,不如说孤独的人更敏感地专注于自己,更专注于在外部孤独的风景中寻求共鸣,寻求心灵与风景的共融。也许正因如此,我对后寨之旅久久地怀念着。
                                                                          201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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