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你用半个身体爱生活

　　一早，就接到她的电话，还是那样，先是叫了三姨的名字，然后她自己抑制不住地笑，又从笑声里挤出“不是，不是！”以此来否定自己。许久之后，她自己安静下来，似乎想不起我的名字，这让我无比愧疚，于是提醒她，“妈，我是你的女儿，芳芳。”
　　“哦，芳芳！”她说，“我知道！”
　　自从几年前患了脑出血以后，她的大脑与语言之间总是隔着一道屏障。她想说的话总被隔开，而送至嘴边的却不是她想说的那句话，好像是语言自己不听话，忽然跑出来的，话还没完全从唇边跳出来，她就意识到说错了，又觉得好笑，整个身体颤作一团。这时，她忽然苦恼着一张脸，拿起拐杖，用左半边身子拖着整个身体去了另一间屋子。她要换裤子，刚才的大笑，让她尿了裤子。
　　有时她忽然从自己的梦里醒来，孩子一样哭丧着脸，她说梦见自己在奔跑，向以前那样不费力气就爬上了地垄，又跨过汾河，去了山顶那间老庙。她伸出手用力摸自己终于能活动的腿，结果用力过度，她从梦里跌出来了。她苦恼地摸着右半边的身子，还是不能动，她非常气愤。
　　她的思维变得迟钝，目光越来越清澈，显出孩子一样的稚气。她把很多东西忘了，有关我们姐弟的事却例外。在我们小时候，父亲为了给弟弟挣奶粉钱，去很远的地方修路。母亲每天要在院子里追不听话的我，还要回屋看哭闹的弟弟。她还没出月子，就去井边挑水，喂猪、下地。并且从来也不让我们流着口水眼馋别人家的食物，哪怕人家吃的是饺子，她也马上回家包给我们吃。她从来也不打骂我们，偶尔的责备之后，她总会红起眼圈。
　　我十一岁就去外村住校，学校没有食堂，需要隔三天回家背一次馒头，十个馒头放在她为我缝制的布包里，另外塞进去一瓶香油拌咸菜。从送我入学的那一天，母亲就睡不安稳，每次离家，她都要坚持背着包送我上山梁。回家的日子，我远远就能看到疙梁上有个人影站在被风摇摆的草丛里，我心里的马达开始发动，一边喊着妈，一边奔上去。
　　到夏天，馒头总是容易变坏，不到两天就长满了毛。学校的屋檐下，同学们凑在一起把馒头皮揭掉，互相闻上边的味道，鉴定还能不能入口。母亲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做了很多尝试。她给我做能放很久的石头饼，并且发明了一种不易变质的“方便面”，将面条蒸过，又一层层摸上熟的油，用香葱拌了，然后在阳光下晾干。再煮几个鸡蛋。在学校，我把面放进饭盆，再接满了开水，油花在水中开放，白嫩的鸡蛋和绿的葱花躺在里边，整个宿舍都能闻到一股香气。
　　母亲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她为我们亲自设计衣服，并把它们裁剪出来，惹得村里的大妈婶子们都跟着她学。我一年四季都能穿上精致的绣花鞋。村里人看着也喜欢，总是排着队让母亲帮忙绣鞋面。那时候，我总爱翻她的针线盒，里边有长长短短的各号针，还有缤纷绚丽的彩线。直到现在，母亲还会经常说，我在一周岁就能坐在炕上帮她架线了。线轴大多是父亲给她用木头做成的，有的就是发红的玉米骨头。那次回家，母亲拐着身子把许多件破了的衣服拿出来，让我帮她缝，翻开针线盒，里边的线也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一截发红的玉米骨头上扎满了生锈的针，她的眼泪因此流出来，哭着说：“线都送人，没有了，有啥用？真的没用！”我心里难过，却只能重复一句话：一切都会好的。
　　十四岁那年，我与死亡有过一次较量。流了四个钟头鼻血之后晕过去了，是村里的赤脚大夫用一瓶酒灌进我的鼻子，这才从一片空白中醒过来，母亲的担心可想而知。去医院检查，实习大夫说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并且说只能去北京治疗，需要我们家砸锅卖铁也凑不起的一笔医疗费。我当时跑出了医院，她紧紧跟在身后。并且坚定地告诉我，你肯定没事。那天，没怎么进过城的母亲和第一次进城的我，去了一趟小城的人民公园，里边有一个可以左右旋转的转轮，四周写满了字，座位最后停在那个字上就代表你有什么样的命运。母亲当时用力地推动我，让转轮转起来，其实那上边都是吉祥词，可母亲看到座位停在“平安”上的时候，她还是很激动，努力让我相信，那就是我的命运。我后来明白，她虽然表面上不露声，可心里一样在用各种现象来占卜女儿的命运。
　　她让我休学，说养好身子再去。并且什么事情都顺从我的心意，包括我说要开个小买部。没有本金，她就跟父亲商量把家里的牛卖掉，又腾出一间屋子，用砖头和木板搭起货架，让我来当小买铺的老板。无论我吃店里的零食，还是算账，她似乎都高兴。后来确定所谓心脏病其实是误诊，她忍不住大哭起来。那些眼泪已经憋了太久。
　　听说邻村有一位农民作家，她特意把我家树上最鲜最大的桃子摘下来，清洗干净，带着我的作文请人家指教。她把鼓励的话带回来，让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现在，她也会从报纸上读我发表的文字，也读关于我的报道，她有些羞涩地看关于她的那一部分，有时候低下头问我，这字念什么，患病以后，很多字她都不认识了。
　　她有时候夸我坚强上进，她不知道这些都源自她的影响，而她远比我强大很多倍。就在我去外省上学的那几年，奶奶的身体也变得不好，家里的开销加大，她想尽办法为父亲分担压力。有一段时间，她同父亲一起去比狗洞还矮的洞里挖矿石，就是因为那时用力过度，让她后来不能再使劲，哪怕是使劲笑，都会尿裤子。
　　父亲实在不忍心看她细嫩的肩膀上因为拉矿出现的勒痕，不让她去矿上干活了。可她哪里闲得住，每天早起，做一大桶凉粉，等到中午，她一边挑着雪糕，一边挑着凉粉，去矿洞卖。有人背地里叫她“财迷”
　　后来，大家眼里的财迷却做了一件全村人都震惊的事情，在村里盛行嫁女儿要高财礼的风气下，她硬是完全顺从我的意思，对财礼没有任何要求。
　　每一年，穿越两千里回家，看到母亲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我的心都会一颤，并且后悔为什么嫁得那么远。
　　儿子出生的第一年，我抱着他回去，母亲看着新生命欣喜不已。在大风下我的眼睛流了泪，不一会儿，她却哭起来，她用力抱自己不能活动的右手，哭着说，“假如不是我病了，我一定好好侍候你的月子，一定帮你把孩子带大……”直到我解释迎风流泪并不常有，更不是月子里落下的毛病，她才停止了哭。
　　第二年回去，孩子已经能满院子跑了，她根本追不上，我在屋里做饭，孩子已经跑远，她低着头艰难地去追，看上去，她好像在用力追自己的影子。
　　夜晚，她躺在炕上，让我感知她不能活动的那半边身子的温度，她说：“你摸摸看，是暖和的，像左边一样暖和！”我给她按摩，帮她把被子掖好。我说要带她去我所在的城市，住我们的新房子。她先是以弟弟的婚事拒绝我，后来就开始被村里老人的想法影响了，在他们眼里，去远方是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情，何况只有半个身子能活动的我的母亲。
　　我们不断鼓励她，父亲把大沙发搬上了三轮车，因为没有什么座位比它更稳固，更安全。母亲坐在上边，他们一起看好几座山那边的亲戚，也去赶山下的大集。我们能看到，她是多么高兴。那一刻，她乐观的天性流露出来，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弟弟终于完婚，她悬着的心放下了。她在电话里对我夸了一遍又一遍，说她的儿媳妇给她洗了头洗了脚，也像女儿一样帮她洗尿湿的裤子。母亲主动扫地、收拾屋子，有时候给家里打电话，是父亲接，他说母亲正在刷碗，或者正在生火。
　　母亲在电话里，还是会忘记要说的话，有一次却忽然说，人心里只要高兴，半个身子也能把日子过好。我听着又高兴又心酸。心想，妈妈，你就应该这样，用你的半个身体去爱生活。放下电话以后，忽然想起小时候，经常遇到放得太久的半颗白菜，竟又长了起来，母亲总会把它们放进一个大杯里，那些白菜虽然只有一半的身体，却能开出完整的花朵来。我想，我不幸的母亲也会拥有那样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