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宗的橡皮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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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宗——回家啦,江宗——”
“唔,我不回家,我还要玩——”
“江宗,你回来——”
“不回家,你来追我吧!哈哈哈哈——”(声音渐远)
躺下很久了,因为高反一直未能入睡,辗转反侧中时不时听到江宗和大人们忽近忽远的喊话声。我估摸着,这些对话源于江宗这个孩子终于被他家的大人们,在忙碌着安排客人食宿的偶尔瞬间记起来了。更多的时候,江宗与妹妹卓玛是被忽略掉的,他们可能就停留在屋前草地上,与住帐篷的自驾游者进行着嬉闹,也有可能站在屋角好奇地打量进进出出的客人,俩人悄悄做一些评价与议论,当然,两个人也会躲在某个地方津津有味地分享客人送他们的糖果与零食。
四岁的江宗与三岁的卓玛是我决定留宿的重要因素。也许是为了体验藏式生活,也许是下午初见江宗时心里的莞尔一动,在参观了他家三层高的新建住宅和他姑妈家两层的小楼后,我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决定留下来歇一歇。
与其他藏居一样,江宗家也是建在318国道路口所谓的摄影长廊上。很多人说新都桥是摄影家的天堂,10多公里长的国道两侧,溪边或者草原上,藏式房舍、牛圈、帐篷,以及正青黄相接的白杨,蓝天白云和远山近水们,在晨光或者暮色中随便一拍,都是一幅心旷神怡的风景照。这些画幅实现了新都桥对所有旅行者前来拜访她的最好回馈与解读,我的感受也同样。当然,徜徉在藏式风土人情中的追寻与思索更让我心动。
顺着318慢慢看风景,慢慢找住宿,在某个路口与穿着打扮非常传统的藏族“老妇”,以及一位戴着鸭舌帽,扎了马尾辫,短衣长裤简装打扮的小女子邂逅了,她们身后崭新的藏式民居和新挂的五色经幡让人心生洁净的好感。
我们的车开到这户人家屋前,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跟在那位叫做曲珍的小女子后面,像两只欢快的小羚羊,带我上楼看房间,对我做鬼脸,在我身侧雀跃,欢叫,孩童的天真与调皮尽数显现。
因为对铺位不满意,曲珍又引我们去屋后一里地外她家的另一处二层小楼看房间,穿了桃红色漂亮藏服的小女孩卓玛被站在路口的“老妇”牵去继续招揽客人,小男孩江宗拒绝停留在家中,固执地引着我向草原的另一端,曲珍的家走去。
江宗穿着短袄长裤,衣服上油渍明显,一看就是个不消停的主。与曲珍一样,他也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江宗蹦跳着在我前面,不时回头笑着招呼我:“姐姐跟我来!姐姐快跟上!”
跟着他跑了两步,3300米的海拔立马施我颜色。见我气喘,跑出了一大截的江宗又折回来,一会儿扮鬼脸逗我,一会儿指引我看他发现的一朵花或者一株怪异的草,不时打断我与曲珍的谈话。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了眼前的小江宗是曲珍舅舅的孩子,卓玛是曲珍另一位舅舅的孩子。前面看过的三层新楼是卓玛家新起的房子,我要赶赴的是曲珍家的房子,而江宗家,在曲珍家后面的草原上。这三座房屋之间的间距,每所起码一里地。小江宗虽然年纪小,因为经常观看电视动画片,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汉语,现在能够与客人做简单交流,比他家的大人都流利。
曲珍说,晚上就在她家吃饭,二十元一位,可以吃到正宗藏餐。她带我参观了她家屋前搭在草原上帐篷里的藏餐样式,摆放整齐的奶酪、牦牛油、酥油茶、糌粑,还有各种包子,确实很诱人。和曲珍谈房价,她一定要我们与她不怎么会说汉语的母亲谈妥。这个开朗的女孩每提及她母亲,会不自觉压低嗓门,眼里流露那么一丝微妙的怯意。
江宗对我的热情让我有种归属感,决定留下食宿后,江宗要帮我搬那沉重的行李箱。曲珍的母亲把他赶到一边,顺陡陡的楼梯上到二楼的卧房,她单薄的身子在她一口气提起我的重箱子拎上楼时让我见证了某种力量。江宗一直陪我上楼,卓玛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他俩一起看我们收拾行李,眼里充满了欢快和好奇。曲珍怕他们扰我,硬把他们赶下了楼。收拾的当口,满耳朵都是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叫嚷声。
下楼,发现司机小李正逗江宗和卓玛,我对江宗说:“这样吧,你和卓玛一起照相,等会儿姐姐给你们糖吃。”
一听说有糖吃,两个小家伙立马来了精神,站在房前调皮的摆起各种姿势,一边追问:“好了没?可以吃糖了吗?”
给他们拿上了糖,我又把带来的铅笔、橡皮和纸送给他们。我问左右手都抓了零食,正在努力吃糖的江宗和卓玛:“喜欢画画吗?”
显然,这会儿他俩的嘴巴没空说话,不过我发现当他们看到我手中文具时,眼里迅速发出了惊喜的光芒,他们用使劲点头表示着对这些文具的喜欢,江宗忙里偷闲从喉咙口欢喜地蹦出一个:“嗯!”
我在纸上画了朵花,然后用橡皮擦掉,抬头,看见他俩带着观看魔术表演的不可思义,瞪大眼睛,对我手中这个魔术一样的道具,连带对我,释放出神圣的,无限好奇的崇拜眼神。
我拿着橡皮告诉他们:“这叫橡皮,可以把写在纸上的东西擦掉。”
江宗使劲咽了一口糖水,好奇地提要求:“姐姐再画一个!”
我又画了几笔。
他马上又说:“擦!擦掉!”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他:“你俩是不是没见过橡皮?”
“嗯。”他点头。“没。”卓玛摇头,看到江宗点头,又跟着他朝我使劲点头。
江宗那握着糖的手指向我手中的橡皮:“现在知道了,可以擦!画画可以擦!”
我在心里说,好聪明的孩子!
“姐姐再写!”因为两个手上抓满了吃食,江宗不得不让我再次演示涂鸦与擦除这两个动作,当然,他更感兴趣的是擦除的奇妙。之后,他把外衣一翻。露出里袄左胸部上一个深深的大口袋:“放这里,姐姐把铅笔和……擦擦,都放这里!”
忽然想笑,这个小家伙,若不是一块橡皮,我都不知道他身上居然有这么大一个贴身长口袋。这个口袋设计得很合理,因为深,可以放长件物品,因为隐秘,值钱的物件不容易外露。我在心里惊赞这藏式小袄的绝妙设计。
把文具为他贴身放好,我再三叮嘱江宗:“放好了啊!不会弄丢吧?”
“不会!回家我放小书包!我有书包的!”——提到书包两字,江宗眼睛放着光,表情很是自豪,仿佛炫耀的是一件奢侈品。
卓玛没有口袋,于是两个人的文具一起放在了江宗的口袋里。两个孩子因为文具,特别是橡皮,看我的眼神多了一层感激,对我露出发自内心的天真笑容。
从屋外草地上回来,看到江宗吃完糖,正和卓玛在堂屋演习擦橡皮。见我经过,俩人对我露出灿烂又有些羞涩地笑颜。一会儿,江宗小心把文具收到贴身口袋里,尤其是橡皮,宝贝一样,放进口袋后,小眼睛凑近口袋的上口仔细检查了一遍,橡皮在,摸摸口袋底,橡皮还在,于是放心地拉上卓玛,邀请我一同去屋外草地上玩。
因为要去加油站和小卖部,我笑着摇头,他俩失望地出去了,只一会儿,听到俩人咯咯咯地笑声渐渐向卓玛家的位置飘去。
站在路口和还在揽客的曲珍母亲说话。这个看上去年近五十多,满脸折皱腰背微驼的老妇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年出生,只知道属牛。帮她推算了一下,居然是七三年的,比我大不了几岁。曲珍父亲早年去世,这位坚强的母亲,和娘家母亲及兄弟们比邻而居,送曲珍上双语学校至她小学毕业,不再让她继续上学,怕她和有些人家的女子(藏语,女儿的意思)一样外出不回家,她把曲珍留在身边帮她打理家务。可是曲珍十六了,眼看着到了藏族人婚嫁的年龄,她说不会让曲珍嫁出去,找个男子“嫁”进来。说这些时,语气坚决,脸上的表情棱角分明,眼睛一直望向远处。远处山上放养着她家的牛,晚上是不归圈的,新砌的家里因此除了一些干透的牛粪,并没有藏居的那股特有气味。我一直在揣测她对曲珍未来如此决绝的安排是出于何处考虑,母爱的光芒是否能够照耀曲珍的未来。只是曲珍在她面前是那么的乖顺体贴,我实在读不到什么。
在加油站,望见放学归家的孩子们跨着书包,仨俩一组,顺着马路外沿打打闹闹往回走。忽然想到,眼前这些孩子就是从前的曲珍了,当然也是几年后江宗与卓玛的模板,没有父母亲人的接送,与要好的伙伴沿着318的风景线,花些时间走走停停,来来回回重复上几年,然后,不出意外的大多数情况下,是回家继续重复父母辈的信仰与生活。
曲珍家的厨房里有两位典型的模范,曲珍母亲以藏族妇女特有的弯腰姿势熟练地用木炭生火,蒸包子煮牛肉,拌酥油茶,一副生活味十足的妇女形象。曲珍黑壮漂亮的舅妈,也就是卓玛的母亲过来帮忙。虽然肤色有些暗,但她一双灵动的眸子始终以微笑的姿势招呼着客人,她的勤快让我感动。即便后来有些不愉快,我始终记得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床,满眼善意的望着我,问我要不要做早餐,遭到拒绝后,她像每一位送亲人出门的藏族妇女一样,祝我们一路顺利,在星月的光辉中,保持着一种微微前倾的告别姿势,直到我们的车驶上318。此刻,看着她做青稞饼,倒酥油茶,给我们张罗晚饭,那一份从容与娴熟,映着炉火微醺的场景,让人心生温暖。
晚饭快结束时,江宗带着卓玛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坐在我们身边吃其他客人给的葡萄,我们给他们吃食物,他非要我们吃他的葡萄。过会儿,他从堆满瓶瓶罐罐的窗台上拿了一大瓶雪碧,让司机小李给他倒,当然,瓶里的雪碧已快见底。我打量了一下窗台,各类饮料的塑料瓶和啤酒白酒的玻璃瓶排了两排,看样子应该是客人喝剩后被他们收集在一起的,有些没有瓶盖的,就用一团纸当塞子塞住瓶口。
江宗和卓玛津津有味地拿着小酒杯喝着雪碧,和我们干杯,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不时调皮地在座床上爬来爬去,那神态,很是享受。
饭后,大家各自散去,休息的休息,散步的散步,曲珍的母亲与舅妈将我们吃剩的食物回灶重蒸,有些收到一边。我和曲珍算晚餐钱,她正啃着我们吃剩下的鸭肫,忙不迭用眼睛找到她母亲,然后这位妇人要价三百,我问曲珍为何与她开始告知的不同,她慌忙否认,眼睛盯着她的母亲,仿佛要寻找某种力量做后盾。她说她从来没与我说过二十元一位的定价。曲珍的舅妈站出来与我争论了好久,终是客,互相让了一步。
夜浓,睡不着,我信步下楼散步。草原夜景沿未进入眼帘,从厨房兼餐厅出来的江宗和卓玛堵住了往门口走去的我。看到他俩,我微笑着与他们招呼,这次,他们脸上没有笑容。江宗跑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姐姐,帮我找橡皮!”卓玛跟着哭丧着脸连声说:“快帮我们找找吧!快帮我们找找啊!”
见俩人这副表情,我大概明白了九分,向江宗求证:“橡皮丢了?”
“嗯。”江宗带着哭腔点头。
“丢哪了?”
“就在外面。”江宗用另一只手指向黑漆漆的屋外。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望漆黑的门外,问他:“丢外面哪呢?怎么丢的?”
“就是这样——”他松开我的手,一个侧翻趴地上,“就是我刚刚在外面玩的时候,就这样摔了一跤,然后,然后现在一摸口袋,橡皮没了。橡皮没了!”说着说着,他表情就凝重了,那双着急地小眼睛,仿佛很快就要崩发一些心痛与懊悔的泪水。
“铅笔和纸在吗?”
“在的,橡皮没了!姐姐带我找橡皮去——”
“那你记得丢在哪了吗?就是哪个地方是你摔倒的地方?”
“呃——”江宗想了好久,不知道怎么回答,把手往屋外一指,“就是在草地上,有草的地方。”
我:“……”
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孩子在丢失橡皮后表现出的急切寻找的小小要求,只是,草原这么广这么深,我上哪儿帮江宗找回他丢失的橡皮呢?
正说话间,曲珍从厨房出来,看到俩个孩子追着我一副哀求的样子,以为是在问我要东西吃,一把抱住江宗,唤了卓玛,用藏语对他俩说着什么,硬把他们拖进厨房,一边回头向我致歉:“不好意思,小孩子瞎闹,你忙你的去吧。”
江宗和卓玛的心愿被一起抱进了厨房,他们家的大人们都聚在里面,只一会儿,我听到江宗的哭闹变成了嘻笑。
来到屋外,夜风微凉,空气稀薄,却透着清新与干净,满天星月绚烂辉映,儿时那种纯真与原始的感觉扑面而来。只是草原这么宽广深远,这点光亮依旧无法照明我面前以及远处的风景。
草原这么广这么深,我该上哪儿去找回江宗丢失的橡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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