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寻常死非寻常生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有两个姑姑,都排在末尾,五姑殿后。我出生的时候,五姑上中学。我懵懂的时候,五姑谈恋爱。我懂事的时候,五姑离开了人世。
五姑是自杀的,不能说毫无征兆——死神的神秘信息,在某些时间是有传感的。五月末,太阳高照,父母在湿润的稻田里收割头季稻。我在放学路上就径直跑了过来,下到柔软的地里,抱着码成捆的稻子去脱粒机上刷。母亲站起来问我:你是不是摸了农药?父亲也直起腰,用心的嗅了嗅,问:你是不是把农药洒到身上了?我摇头,说:我屋都没进,书包还在身上。母亲又认真的在我身上捕捉农药的气息,竟然发觉若有若无了。父亲说:肯定是前面有人在杀虫,这个时候才杀虫,也忒晚了点。
后来还据父亲说,那天中午——父亲有午睡的习惯,在低矮的杂屋里,母亲为父亲专门准备了一张单人床,垫稻草,铺竹席子。父亲午睡偶尔会打呼噜,经常大汗淋漓。午睡起来,父亲小声像母亲嘀咕:午睡的时候,半醒半寐之间,好像有个人立在床前默默抽泣。母亲说:肯定你睡得抽羊角风,乱发梦了。
父亲不悦,点上一支喇叭烟,继续到田里收割。太阳刚偏西,泛白的机耕路上跑来一个人,冲到我父亲跟前,说:不得了,二舅,你五妹喝药了,正在清水桥的诊所里洗肠胃。
父亲认得来人,是五姑夫家的二哥,赶忙丢了手里的稻草把子,像被狗追的鸭子一样的跑过几丘田,一边跑一边骂:这个鬼崽崽,这个鬼崽崽。跑到三叔的责任田,说了一下情况,婆家的二哥也到了,说:吃中午饭还好好的,吃完中午饭,丫子说要睡觉,睡到要出工,进屋喊她,一屋子农药味。到猪栏角落里找,少了一瓶敌敌畏。三叔目光犀利,脸像敲打过的铜皮一样冷峻。兄弟俩啥也不说了,提着皮草鞋——橡胶轮胎割成的草鞋,赤着脚就往清水桥跑。
消息传开,大伯父、二伯父都按耐不住了,扔了手里的活,往清水桥跑。
我妈、三婶一边走,一边都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得了,我那在晒场上忙活着的七老八十的姑奶奶得到了一星半点消息,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就嚎啕了起来。不到一顿饭功夫,全东干脚的人都知道了我五姑喝药的事。我放学回来,姑奶奶领着我、大妹、二妹、三妹,围着油灯火,哭成一团。到了七点,回来传消息的大伯说:丫子没了。姑奶奶顿时捶胸顿足,披头散发,要自己以死代之。
我奶奶当时随伯父在河北,家里不敢把此等噩耗用电报报告他们。大伯父只能建议到礼仕湾里找我老舅舅出来主持大局。老舅舅接到报信,也是老泪众横,连夜赶二十几里,赶到清水桥。在老舅舅的主持下,将五姑不足月的女儿送给清水桥河边的一户人家抚养。买了新棺材,八人抬到横龙山下葬。父亲、三叔回来,半月里,喉咙都嘶哑,无法发声。人瘦了一圈,看任何人都是一副惊奇模样。他们曾经同生共死的姊妹,说没了,就没了。他们想不通,也没有人想得通,一个青春年华的母亲,怎么舍得下心,奋不顾身的去喝那药。
我也想不通,光彩照人的五姑,青春靓丽的五姑,通情达理的五姑,善解人意的五姑,尊老爱幼的五姑,我妈妈一样亲切的五姑,那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永远的消失了。我想去清水桥,看五姑最后一眼,然而,家里只有我能看家,留了下来。这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在一段日子,就像梦魇跟着我。
我去看四姑——五姑死的时候,四姑在婆家坐月子,无法出门。四姑告诉我,在一个夜晚,听到了窗外有隐隐的哭声,十分幽怨。接到五姑离世的报信,四姑才知道那是自己的亲妹妹在向她辞行。听到四姑说这些,我只能默默流泪。我觉得我好多话要跟五姑讲——五姑在他们五兄妹里,是读书最多的一位,是饿肚子最多的一位,也是最刚强的一位。可是,我还没长大,还没有享受到来自五姑的照拂与宠爱,五姑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念想了。
在离开四姑,往东干脚走的路上,走过舂水,顺着田埂走到草籽田里,在绿茵茵的田野里坐下来,我一边往北看,寻找横龙山,四处一片青葱。又抬头,春天里,阳光和煦,微风抚人,蓝天画出的白色的云朵光滑润泽。哪一朵云是我五姑的化身?那千奇百怪的云,却没有一朵有所表示。我无助地坐在阔大的田野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生比死要无助吗?还是死是生的出路?脑袋里偶尔会想象出这些,但是,随即被悲哀淹没。我不要那么多人哭,不要那么多人伤心,即使死得很完美,在不该的时候,我宁可伤痕累累,宁可被出卖遗弃,五姑,我也会珍爱生命,我要告诉他们,我不能没有他们,我爱他们。他们是我的全部,他们给我意义。我很遗憾,一直在遗憾,为着五姑年轻的生命,为着没有遗言的生命,我一直像猜谜一样,在这个世间行走。真真切切的东西,未必都是看清就好。
而我四姑,在泥瓦堆砌的皇家洞一呆就是四十年。种田养猪养鱼,反复不停,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像一只蚂蚁一样,因忙碌而知足,因知足而忙碌。那些诱惑,就像花草一样,更迭变化,却也只是饭后谈资。我并不欣赏守旧,我要走,五姑走得潇洒无影,而我却要用一颗凡俗的心去体会世间百样的痛,受千般折磨去缘遇那个对的人。这是方向,必受责难,我心已定,生死不悔。
201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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