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 子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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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 子
在我的记忆里童年是和顺子一起度过的。日出到日落,我们泡在一起,耍、打、笑、闹,没想到后来顺子不能和我去上学,老师说他不会数数,村里也有人悄悄说他有些傻。
那时候,每当我放学回来,顺子就会站在村口笑嘻嘻跑过来,拽下我的书包,心满意足地背在肩上,嘴里喊着一二一,径直走上一阵子。这样的事情好像持续了很久。
几年后,我上了初中,顺子不知不觉、渐渐远离了我。他开始与村里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起疯跑,一起欢腾。我想顺子的生活应该是简单的、无忧无虑的,他再次找到这种快乐,我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大概是七九年的一个夏天,村里来了两个讨饭的,是一对母女,穿得破破烂烂,那女子长得倒也俊俏。母女俩走进一户人家,站在门口,那母亲弯腰鞠躬,唯唯诺诺地说:“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女子也赶紧上前,右手端着一个破盆伸过去……母女俩挨家挨户,唉声叹气。村里的孩子们跟在她们后面,笑着、闹着看着这远方来的特殊客人。
这群孩子里少不了顺子,不同的是他一米七的个头俨然一个小伙子。李婶吆喝着:“走、走、走,有啥看的,没见过讨饭的?”嚷嚷着,推搡着,她轰走了孩子们,而顺子的双腿像栽在地上,他没有走,他盯着讨饭女子的脚,一动不动。顺子这种眼神在我的印象里是第一次,这是一种意外的心动,也是一种喜悦的迷恋。
李婶看着顺子,笑了,眼珠子转了转,心里也有了她的小九九。
天黑了,顺子家里也忙活完了。他家蒸了两锅馍,炒了四碟菜,端上了油泼辣子,一篮子馍。李婶把讨饭的母女俩领了进来,笑眯眯地说:“她大姐,先吃饭,先吃饭,吃了再说。”那女子不吃,李婶便挪过凳子坐在母女身边,对她母亲说:“老姐姐,你放心,这家人你也看了,六间大瓦房,前年刚盖的,条件在村里是上等。”
那母亲没吱声,看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眼里涌出两行泪。李婶赶紧说:“老姐姐你放心,我掌柜的是队长,以后你母女俩就是咱队的社员了,队里分啥少不了你的。”
顺子低着头,站在堂厅一角听着他们说话,听他们商量。
李婶把顺子和那女子喊到里屋,交代了两句,轻轻走了出来。这是顺子人生中难得的一次机遇,也是一次重要抉择,也正是这次偶然的机遇给顺子带来了一生、必然的不幸。
在我心里顺子是一名勇士,多少次“骑马打仗”里,都是顺子背着我勇往直前,把对方撞翻在地。但这次不同,这次是顺子自己投降了,在里屋,在顺子与那女子长时间的无语中,顺子红着脸拔腿跑了出来,谁也拦不住,他跑向村外,冲进夜里。
顺子跑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我们纷纷埋怨李婶多事,如果没有她的鬼主意,顺子能跑吗。李婶说,没事,顺子老实,见女子害羞,一会儿就回来。李婶说的“一会儿”对我们常人来说,也许十分钟,一两个小时,可对顺子来说这“一会儿”就是几年,顺子不识数,更不懂什么是时间。
第二天顺子没有回来,第三天也不见人影,讨饭的母女不愿再等,背了两袋子蒸馍走了。李婶让掌柜的赶紧把这事报告给公社。
后来的日子里,顺子的母亲哭肿了双眼,顺子的父亲跑遍了方圆百里的每个村庄,顺子依然没有消息。时间在等着顺子回来,全村人在等着顺子回来,顺子是这个村的娃,他在这里长大,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三年后的一个下午,有人听到有线喇叭说顺子的事,说是公社通知让去领人,队长匆匆跑到顺子家,喊了顺子父亲,套了马车。
队长把顺子从公社里拉回来天已经黑透。这时的顺子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成了絮状,他成了一个原始人。村里人挤在顺子家,顺子的母亲除了痛哭说不出一句话。
我问顺子:“这几年你跑哪去了?”顺子木讷地指指南边说:“上北京了。”我又问:“饿了你吃啥?”他说:“刨地里的红薯。” “没有红薯呢?”他慢吞吞地说:“没红薯就去讨饭。”
我突然觉得只是一夜间,顺子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脸上不再有微笑,剩下冷漠与沧桑。村里男人们拿来了剪子、推子,摘掉顺子头上的杂草,给他理发,洗头。妇女们拿来了几件新衣服,说娃回来了必须穿新的。
顺子的旧衣在村头点燃,他父亲挑起火中的棉絮,老泪纵横。我从飘忽的火焰中仿佛看到顺子站在陌生人的家门口,鞠躬,伸出手……
顺子回家后除了狼吞虎咽地吃饭,他不再多说一句话。我想顺子这几年可能学会了独立思考,他思考着这世上,这人间最深刻、最美好的东西。
几年来村里人已经习惯了顺子母亲的哭声,但这一次不一样。顺子回家后的第七天,他死了,没有任何征兆。发现他时是在早上,他躺在炕上,头枕着胳膊,双眼微闭,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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