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人生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兄弟吵架,青叔用一个箩筐,把自己分到的锅碗瓢盆装了出来,当然,还有他的那床靛成深蓝色的家织布被套。没地方去,青叔就在村子东边的牛栏里落脚下来。这间牛栏是他们家的,深三十步,宽三十步,泥墙,半截门,没有盖瓦,盖的是杉树皮。青叔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地面整平,铺上新土。又钻进山林里,砍出木条,靠东边的墙搭了一个铺——门挨着西墙开,西墙就成了展示墙,散着汗味的毛巾、洗衣刷子、新制的筷子筒都挂在上面。三块石头垒的灶在屋侧,上面架着一口黑底铁锅。弄完这些,青叔就随生产队的人到地里干活,给花生苗松土。一个下午,青叔没闹什么情绪,一切照旧。
收工回家,东干脚的人都要经过青叔的屋门口。他的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果叔、螺叔先后走进他的小房子,没地方做,坐在他的床上,又立马站起来——屁股像被马蜂蛰了。那床太单薄,像担架,而且不结实,一屁股下去就有崩塌的感觉。果叔掀开青叔搁在门后面的锅,锅里有一只装着几块茄子的瓷碗。锅底被水洗过,一粒米饭也没有。果叔笑了,说:一个人真好,吃多少做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螺叔面上却有些沉重,一个十七八岁的人,这样过得下去么?但是螺叔只说:夜里睡惊醒点,不要来个强盗把锅偷走了,那就叫花子过年——一穷二白了。
青叔咧着嘴,说:来了更好,一起合伙。说完,又不自然的笑了,绝对皮笑肉不笑,但是,他笑出了声音。果叔却还吓唬他:没有强盗来,小心天黑后山上的野人婆下来。青叔生气了,收起了笑,推着果叔的背,说:走走,莫在我这里磨牙根了。
这是一间离着村子有二十丈远的小屋。离他最近的,是茅房,还不是住人的。左侧是长着齐腰高艾草的平地,后面是山,山崖上有个洞,洞外巴掌宽的草地上长着一棵歪着脖子的毛桃树,野猫经常出入,那洞里黑黑的没有人知道多深。右侧是一个坟墓——我祖母的祖母——或者是我祖母的祖母——的坟墓,东干脚的人都讲不清坟里埋的究竟是那辈的人了。坟前照例有一块碑,那碑的大半部分都埋进了土里,冒出地面的小部分,被羽毛草掩着。再往右,就是上山的石板路,神鬼人共用。
太阳光在暗下来,不断地暗淡,在田里啄食的鸟窜上夕暮里灰色的天空,两只,或四只,结伴叫着,飞进后山树林。前面的田野,在逐渐像一张苍老死灰的脸。青叔轻手轻脚掩上门,想回去看看,向着村子走了几步,邻近的二伯父家的狗叫了几声,青叔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反方向走了。走十几步,就是东干脚的小河,五月的河水充沛,哗哗的,诉说着季节的美好。青叔坐在砂石河堤上,借着月光,望着河对岸朦胧的禾苗庄稼,一脸悲壮。在青叔十一岁的时候,亲爹就死了。为了活下来,随娘改嫁到东干脚。过了几年好日子,干爹又死了。亲娘带着几个妹妹,整天有拌不完的嘴,纷纷扰扰,鸡犬不宁,忍无可忍,或者现在就是生活的最好安排。青叔抓起身边的石子投进河水,心里想,自己就要像石子这样坚强,没有退路,也要坚持。
隔年,青叔请了假,以抓现金的名义,跟着山里的老表倒腾木材——其实,就是将山里的杉树背到更远的集市上卖,赚一点差价。山里有人可怜他,帮他物色了一门亲事——一个瘸子女人,虽然腿瘸,却上过高中,在村里的小学代课。青叔觉得捡到宝了,做了一个决定,不回东干脚,而回他的出生地——晓木塘的大山里。他一个人回东干脚辞别,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留他,留不住,就劝他:如果晓木塘的大山不好,就回来,没别的,饭总有一口。青叔认准了自己的选择,铁了心,挑着一担箩筐,跟着他的舅舅,一前一后走出了东干脚的中午。
我也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惋惜,一个可以帮我的人,就不再属于东干脚,或者,他的姓名都要改掉。过年的时候,父亲让我到晓木塘看他缺什么。一路上,我都在揣测,青叔怎么样了。从东干脚到晓木塘的大山,十二三里路,多半是挨着山走,走到我们平时看来像块铁板的西山脚下,才到了青叔的木家院子——一个靠木头维持生计的地方。上了一道长长的土坡,看到水塘边的柳树,大山脚下的黑杉林,心静下来,或者,这里也是一个养人的地方。青叔只有半边屋子,另一半边被瘸子女人烧了。有很多个版本,有的说是故意放火,有的说是残废了手脚,救不及时。无论怎样,瘸子女人承担了后果,什么都没要,一个人走了。刚组建起来的家,又这么散了。
青叔有些忧郁,见了我,还是笑着,说:看看,比在东干脚强多了。我看着被火焰熏黑的半堵墙,落在瓦砾里的稻谷,心里像发生了一场战争。一个瘸腿女人,面对失火,是怎样的慌乱与挣扎。我问青叔:你为什么不留她?青叔说:留过,留不住。她走,不止怪这火,还怪我没文化。她有想法,迟早要走的。我有些抱不平,一个男人为了一个瘸腿女人离家别舍回到出生地,却又要面对孤单与无助。我说:回去吧,东干脚的人都没意见。青叔拒绝了,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在哪都生活,你看到了,我在这里,至少还有半间屋。我有些无语,带着一些泡米花——青叔说是山里人种的包谷,特别香,然而,我看到,他仅有这些。
回到东干脚后不久,世界大变,各自应付,应接不暇。青叔若呆在晓木塘的大山,遇到逢年过节,也会回东干脚给长辈送送礼。但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传闻说他去了广东,在工地当包工头,赚了钱,又结婚生子。母亲感慨说:哎,终于熬出头了。而春节遇到他,情况又不太好,结了婚,但女的傻里傻气;是在建筑工地,但不是包工头;赚了些钱,但手受了伤。说起这些,看看东干脚,青叔一脸沧桑,但还是豪情地说:人生有人路,阎王许我这条路,我就走下去,看看走到什么时候。
大家本来想劝他回来的,听了这话,没人敢说了。而我在青叔的眼里,看到的是人陷在困境里的苍凉决绝与硬气,像一堵快要塌了的泥墙。
201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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