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 护 记

                                                               陪  护  记                                    
                                             
                                                 青青子衿
                                 
                                   手 术 室 外 的 等 候
    我坐在县医院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手里翻着书，书名《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周围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得见蚂蚁走路的喘气声。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碧波荡漾的河水，横跨在河面上的大桥，桥上行驶的车辆，望见两岸依依的垂柳，柳间散步的人。
    书架上那么多书，我也不清楚当时怎么就拿了这本。当时买了好几本昆德拉的，唯独这本没看。它似乎就等着在这样一个节点与我亲密接触。其实，要是这个时候能看得进去书，那简直是奇迹。看书，不过是装模作样，一种掩饰罢了。妻子在里面已呆了半个小时，我看了还不到十页，而且，那文字只入眼，不入脑。脑子里什么印象也没有。
    在手术室外的还有一个女人，矮矮胖胖，短发，有些散乱，明显没梳头，胯前吊一个菜市里做小生意的人常背的那种装散钱的粗劣的包。长椅可以坐三、四个人，但她没坐，焦急而不安地在我跟前走来走去，像是等着里面的人出来一同去赶将要到点的火车或飞机。但她的步子明显有些吃力，好像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妻子做的是胆结石手术，还做了预约。也就是说，是做了准备的。我表面淡定，但内心充满不安，特别是笑容可掬的医生把两大张告知书递给我的时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看了几排就不忍卒读，我似乎是看到一纸宣判书！那告知的每一项后果都足以让手术台上的那个人从此在痛苦、灰暗、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度过残生。本来妻子胆儿就小，要是事先知道一个手术会潜伏着有那么多危险和可怕的后果，不用做手术她的胆就自个儿吓破了。那叫我签字的医生依然笑容可掬，但我觉得他那躲藏在镜片里的小眼睛里像是藏着两把寒刀！我手里拿着的，哪是一枝笔，分明捉的就是一把刀！我努力想把字签得漂亮一些，但事与愿违，纸上的那练了几十年的三个字却像醉汉似的，东倒西歪，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书是看不下去了，何况那个女人像一只大本钟，总在我跟前晃来晃去。因为她的家属后进的手术室，应该后做完。我问她做的什么手术。她似乎没心情闲聊，只简短地回了三个字：阑尾炎。阑尾炎，很简单的手术啊。我说。她点点头。我们便不再言语了，不约而同地往手术室里望。
    这时候，最受煎熬的不是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而是在外面等候的人。我把手机摸出来，看一下时间又揣在口袋里，过不了几分钟又掏出来，但总是记不住。我不知道把手机摸出来看了多少次。空气有些憋闷，手术室里没任何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一个人的命运，或许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被裁决。前些年，我的一个同事就是因为做一个普通的胆结石手术而成为半个废人，落下终身的病根，至今还不能正常工作。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想象，把眼睛落在书上，但脑子里浮现的还是电影中手术室里的画面：无影灯。尖利的手术刀。带血的镊子。那些冷冰冰的工具在温热的身体上叮叮当当地肆意地游走、舞蹈、蚕食、掠夺、狂欢……
    终于，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依然是笑容可掬，手里端着个盘子。我早站起来作好迎接状。他走到我跟前，揭下口罩，露出真容。盘子里盛着一个圆乎乎鼓囊囊的东西。我见过猪的胆，鸡的胆，鸭的胆，见过鼠的小胆，包天的狗胆，却是平生第一次亲见人的胆，而且，它就来自妻子的体内，就是它，作为一个主要的零部件，陪伴了妻子近五十年，它与肝相照，相濡以沫，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取出而后已。它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一颗小小的石子儿而殃及鱼池，无辜牺牲。看着它，真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医生从容地拿起剪刀。苦胆破了，暗绿的胆汁流在盘里。他用镊子翻着，然后夹起一枚像果核样的东西，说：这就是结石。
    他熟练地用纱布包好，递给我说：做纪念。他那张带着职业特点的笑脸，就像个活菩萨。
    我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坐在长椅上。
    对手术台上的妻子来说，这一个小时像是在田园里小憩了一会儿，对我来说，像是看着她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从此，我就是妻的胆了！
                                    
                                      谁 来 陪 护 我
    术后的妻子推回病床不久，又匆匆抬进一个人来。被挪在床上的病人，脸色慘白，牙关紧闭，嘴唇发乌，眼睛半睁不睁，像刚从刑场上下来。我的心有些发紧。手术医生叮嘱家属 ：不停地唤他，给他说话，不能让他睡着了。医生叮嘱完就走。跟进来的女人抑制不住焦急，伏在他的耳边，大声武气地喊着他的名字，同时手还在他的脸上不停地脆生生地拍打着。呼叫声和拍打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清晰而响亮。
    回看妻子，她的鼻孔插着吸氧管，显得虚弱，但气色明显好得多，神志也清醒。
    好在过了几分钟，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女人终于松弛了下来，一屁股重重地坐在矮椅上，用手拢了一下遮了半张脸的发。而她，竟然就是和我一起在手术室外等侯的那个女人。
整整一天，都只有她一个人陪护，不到半天，我们便熟识了。“家里又没有多的人手。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打工去了，我们还带着个孙子。”她有些无奈地说。“这两天只好把孙子丢给亲家。”她边说边起身，踮起脚去换输液架上的袋子。见她有些吃力，我忙到她跟前，帮她换上。她扬着脸，连声道谢。
晚上，他男人忍不住呻唤，喊痛。“硬是焦人。”她有些不耐烦，拱着厚嘴唇，说的话也粗声粗气，望着我的妻子对男人说：“人家该没叫唤啊，你还是男人呢！”
    大概是妻子腰上戴了个镇痛泵的缘故吧，所以不觉得怎么痛。在做手术时，手术医生给她推荐了镇痛泵，但是自费，要二百多，不能列入医保的。我给她做了解释。她说医生没说啊，便不再抱怨了。
麻烦的是他的男人要解手，她又显得力不从心。她把男人的脚搬到床前，扶他坐着，但一手不能两用。我过去，帮她提输液瓶，她直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然后扶着男人，小心地慢慢地挪动着，把男人扶进卫生间。
    病床上的两个病人都睡着了，我们闲了下来。
   “本来今天该我做手术的。”她说。
    从她急急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个大概：她的腿患有骨髓炎。疼痛折磨了她多年。经县医院联系，预约了省医院的专家来给她做手术。时间定好了，就在今天。本来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应该是她，照顾她的应该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她的男人。事情也巧，哪知昨天下午，她的男人突然肚子痛，来医院检查，是阑尾炎，当即就住进了医院。她的手术只好推后。
    难怪她心焦。
    问她的年龄，我有些吃惊，她两口子的年龄竟然与我相仿。但看上去，两人都比实际年龄大许多，苍老许多。“地也没了，被征用了。在城里买了房子。侍弄了一辈子的地，还是舍不得。在城里住着，喝杯冷水上趟茅厕都要钱。在菜市上打点菜来买，赚点米钱。”她的话证实了我的基本判断。
    可能太疲倦了吧，一会儿，便响起她响亮而憨实的鼾声。
    妻子出院的那天早上，该她做手术，因为约定的时间不能再拖，好在她的男人已能自己下床走动，再过两天也可以出院了。我问，谁来照顾你呢，她说临时请了侄女来。去做手术里时，她男人还输着液，我叫她放心，我帮她看着。
    后来，我碰到过他们几次。一次是在广场，黄昏，夕阳的余晖还未散尽，天边的云朵彩色斑斓，广场上的三角梅开得正艳，落英缤纷。她和丈夫推着婴儿车散步，罩在一片柔和的霞光里。车里坐着她的小外孙，她的步子，显得没有先前那么沉重。我们像老熟人一样打着招呼。
                           
                                    恋 上 你 的 床
    老太太是由护士长搀扶着进来的，这样的情形委实罕见。一个女的跟在后面，年纪和护士长相仿，披着烫染成栗色的卷发，提着个塑料口袋，肩上背个精致的挎包，高跟鞋敲击着地面，“橐、橐、橐”的响。那后跟尖而细长，穿在脚上，居然还能走路，这简直是奇迹。如果遇上坏人，那鞋握在手上，完全是可以在情急中作为匕首一样自卫的武器。那女的放下口袋，牵了被子审视，送到鼻前，作深呼吸状。护士长连忙说，干净的。我马上叫她们重换新的。
    病房的病人和陪护本来在小声说着话的，也都噤了声。
    安顿好后，护士长向高跟女子介绍着将要进行的一系列检查。老太太一听，心疼地说，检查那么多干什么，我上次不是检查过吗？回回来都要检查，药没吃到一颗，钱就去了一大截！护士长给老太太考了血压，说，孃孃的气色不好，血压也偏低，最好输点血。老太太听说输血要千多块钱，又开始抱怨了，说，输血干什么？我是心里不舒服，一身脚耙手软，痛。说完，又“哎呦哎呦”的叫唤。那女子不耐烦说，农村不是有医保吗？输，给她输！又不要你掏包包，我们晓得出！
    显然，这是对母女。女儿是强势的，说话的语气决断而权威，没有商量的余地，而老太太倒像是个小孩，知道拗不过，叹声气，躺在床上，闭着眼，不说话了。
    晚上，来了一屋子人。从谈话中很快就判别了出来，来的是老人的三个女和女婿，还有两个小外孙。白天送老 人来的高跟女是大女。显然，这几姊妹一年四季也难得一聚，见没什么大碍，便放了心。现在聚齐，病房就更热闹的了，二姐说大姐的包漂亮，幺妹说二姐染的发好看，叽叽喳喳的像麻雀子的声音不间断，两个小外孙好动，一会儿在老太太膝前叫着外婆外婆，一会儿又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沉醉般地听着她们说东道西。显然，她很享受这样的闹杂，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
    早上，幺女给她送来早点。一碗稀饭，两个包子，一个鸡蛋。她把老太太扶起来，小口小口地喂。吃了几口，老太太嫌麻烦，自己端着吃。她胃口奇好，吃得快，几乎省略了咀嚼的过程。幺女直叫她慢点吃慢点吃。吃完还有点意犹未尽，然后，靠着床，让她的女给她擦脸、擦嘴。
    大女来了，护士长跟在身后。一进来，护士长就说：输了血，嬢嬢今天的气色好多了。大女看了检查单子，又问了情况，有些生气，说：妈，你看你，又没什么大病，动不动就闹着要住院，这都第三次了！我们忙，要上班，天天一大堆的事要做，哪有时间天天到医院来陪你？
    老太太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满是无辜与委屈，把头一扭，说：你忙你忙，你走，你不要来！说着，泪流了出来。幺女要给她擦，她用手一抹，赌气地缩在了床上，尽力压住疼痛似的，低低地“哎呦哎呦”的叫着。
你看你看，说得重一点你就气了！大女见状，不再说了，叮嘱幺妹几句，匆匆走了。
    下午，放了学的两个小外孙来，老太太像终于找到了说话的对象，剥香蕉给他们吃，与两个小话唠说个不停，叫他们不要顽皮，要好好学习，衣服要穿厚点，不要着凉，唠唠叨叨说一大箩筐，直到幺女撵他们回去还絮絮不止。
    以后，除了吃饭时间，白天，基本上没人来陪护。但老太太与病人和陪护是见面熟，她总能找到聊的话题，她关心女陪护的腿，还给她介绍些小偏方，给我们感叹现在的娃娃些不好教，老师辛苦，夸二床的女对老人好，孝顺……只要有人和她说话，就看不出有病痛的样子。
    后来，从护士长那里了解到：老太太的大女与她同学，儿子和媳妇去广州打工十多年了，一直没回来。几个女接她去住，但住不了几天就和她们吵。只好回乡下。最近又老是喊这里不舒服那里痛，一有点小病小痛就闹着要住院。哪个人都怕进医院，她却像有了住院瘾……
    但我知道：老太太恋上的，不只是一张病床。
                       
                       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楼下，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窗外望下去，一个用白布单包裹着的人被抬上一辆面包车，后面跟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个老人，从救护车里抬出来，匆匆送进医院；绿化带里，开着一大朵一大朵的月季花，血色的三角梅从花坛里垂掉下来，成了一条条明艳艳的花瀑。医院就是这么个地方：每天，都有那么一些人进来，又有那么一些人出去。有的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也有的躺着进来，站着走了出去。
    陪护者们的头从窗口缩了回来，神色就有些黯然。二床的患者是位老人，说是老人，年纪也就六十多点，圆脸，呈酱红色，两颊泛着红晕，胖胖的，头发稀疏、花白。来陪护他的是他的女儿和老伴。老伴胖胖的，头上也有了白发，慈眉善目，说话轻言细语。他们家在乡镇，上午来输液，下午乘车回去，不过夜。他比我们早住院几天。
    老人躺在床上，输着液，眼睛半闭不闭，似睡非睡。
    短暂的沉默后，话题就转到生老病死。
这些年，我的好几个亲朋好友就是在绝症中死去的。我亲见他们在最后的时光里，终日躺在病床上，周身插着各种冷冰冰的管子，手背上布满密密的针眼，吃喝拉撒全靠别人照料，虽生犹死。其实，亲人都知道：即使做了手术，做了化疗，作了一切无望的努力，最多也只是让那个生命得到些许的延续，丝毫也不能改变预知的结果。这样的挽救，终是徒劳，只会让要走的那个人多挨一刀，多受几天病痛的折磨。一年半载下来，受折磨和煎熬的不关是病人，往往亲人也拖累得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在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或许，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我也潇洒地想象过：假如有一天我得了绝症，知道活不了几天，干脆就拿着要治疗的钱周游世界去了，这样也值；或者，来个安乐死，免得拖累后人。反正都是个死，多活几个月少活几个月有甚么两样？早死少受罪，早死早超生！
    我表达了我的看法，我为自己的超脱达观而感动，我沉浸在我的伟大的幻想里。几个陪护都没做声。病房里突然很静。
    可，可是，哪个人忍得下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呢？好死不如赖活，好歹是个人，是条命呐！二床的女陪护幽幽地说。她没看我，而是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伴，眼睛里充满怜爱和不舍。她的声音，依然轻言细语，像是怕吵醒了他。
    我手里，拿着那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文中的男女主人公，在一场狂欢后的车祸中幸福地死去。我还想继续表达，但她们的神情分明地告诉我，她们不想再听我的高论了。
有腿病的女人问她男人得的什么病。她说：淋巴癌。
    我愣住了。
    我对死的美好构想，像一个炫目的泡泡，一瞬间破裂。刚才的那番慷慨陈词，突然变得那般之轻和虚弱。
    难怪，每次都是母女俩来陪护。我才恍然：他脸上的红晕，其实是一种病态的回光返照。  但病床上输液的那个人，依然和我们说说笑笑。我一点也没察觉出他是个身患绝症之人。
    再看他，依然似睡非睡。我的那番话，不知他听见没有。
    女陪护依旧是那般的平静。她慢慢的向我们讲述着丈夫的病情：一年前查出淋巴癌晚期。在市医院做了手术，又定期去做化疗。隔段时间来县医院输液。病越来越凶了。老头子也知道得的什么病。后事都准备好了……
    第二天，二床就出了院。我再也没看到过他。
    直到现在，我还在为说的那些话后悔，心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