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巷道两侧店铺林立,惟有家属院斜对面的一间简陋的小屋在风雨中摇曳。那天,我从门前走过,蓦地惊觉小屋换了主人。我难免失意、惆怅,心里空落落的。
小屋曾住着一对两鬓斑白的夫妻和他们的傻儿子。傻儿子是老幺,刚刚出生,还未睁开眼睛瞧瞧这个世界,就不幸患了小儿麻痹症。灾难接踵而至,他的智力也大受影响,一直停留在婴儿状态,从未开口叫过爸、妈。那是饥饿的六零年代,即使是健康的婴儿,也逃脱不了厄运。有的父母因家里人口太多,吃不饱饭,狠狠心把孩子送了人;有的父母趁黑灯瞎火,鬼鬼祟祟把孩子扔到路边,或埋到土里。然而,夫妻俩不愿将孩子扔掉,而是留在身边百般疼爱。不值,真不值!周围的人颓然叹息。
我走进巷里,每每遇到温馨的场面,情不自已。傻儿子四十多岁了,还穿着开裆裤,估计是父母为了他如厕方便。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憨憨地坐在地上,冲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咿咿呀呀地叫。母亲弓腰驼背,走路摇摇晃晃。她回屋找来两块结实的橡皮胶布,套住傻儿子的膝盖,紧紧绑住,以防腿被磨破。中午,母亲端着一碗面,坐在门槛边。她捋了捋头发,用筷子夹住面,一根一根往他嘴里送。他吐出来,掉到衣服和地上,母亲都会眼明手快地捡起来,塞进自己嘴里,慢慢咀嚼。母亲尽心哄着,乖,慢慢吃。傻儿子白白胖胖,兴奋地手舞足蹈。母亲不时地抬起手轻轻掠去他嘴边的饭渣,慈祥地盯着他,破愁为笑。
有时,老太太独自坐在门口的坎台上愣神儿。早年,她出身贫农,根正苗红,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她二十岁就被任命为副局长,正当她在政界摸爬滚打,施展抱负时,傻儿子的横空出世给了她当头棒喝。她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她和丈夫再三商量,毅然为了傻儿子放弃了青云直上的仕途。夫妻俩不惜把小女儿寄养乡下,一心一意照顾傻儿子。其他儿女遭受冷落,逐渐心生怨恨。
为了傻儿子,他们牺牲所有,明明知道付出不可能得到回报,依然那么做了。事业荒弃了,家境衰败了,就连邻居也绕道走。因家里有个傻子,儿女们平时拒绝探望。孙子也远离他们,甚至走在大街上,也形同陌路。老太太的身体虚弱不堪,有个头疼脑热,只能依靠老伴。一家人本该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而这一切离他们遥不可及。他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无能为力。他们当初做出选择,就已经准备好承担后果。可谁又能判断选择的对与错?
老太太心慌撩乱,她虽然疼傻儿子,但自己终归先走一步,不能陪他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俩走了,傻儿子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亲戚朋友渐渐散去,多年不进家门。如今,她欲哭无泪。生活的艰辛与沉重,压弯了她的生命。想想自己的同事小李,当初因嫌孩子多,牺牲了个人空间,毅然把小儿子送人。现在,他当上了厅级领导,小儿子也主动找上门,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吃团圆饭。如果当年扔掉傻子,他或许早就死了,不用牵挂,也不用心疼。如果当年扔掉傻子,她说不定也官居高位了,毕竟年轻时最受领导器重。如果是那样,儿女们定是乖乖跟着她,讨好她,哪里会有冷言冷语?我是何苦呢?她懊悔地跺脚顿足。突然,她猛地捶打自己的头,不,不!我不能这样想!
同龄人仰仗父辈的光环,扶摇直上。儿女们因此愤愤不平,一再指责父母,如果当年扔掉傻子,我们就不是现在这样。我们混到这种地步,全是你们的责任!夫妻俩默不作声,不知该如何抚平儿女们心中的怨气。大儿子见了傻弟弟,恨不得狠狠踹上两脚,尽管傻子见了哥哥,是一脸灿烂的微笑。有一群小学生路过,百般捉弄,捡起地上的小石头,砸在他身上。他睁大惊恐的眼睛,嗷嗷直叫。母亲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双手驱赶,去,去,去!不要欺负我娃!然后,小学生们嘻笑着一哄而散。
他们原本有个带两层楼的小院,因想多赚点钱,就将小院出租了,整日和傻儿子挤在简陋的小屋里。平时,老两口还到垃圾堆里捡破烂。有一回,老太太见垃圾堆里有一块西瓜,敏锐地朝四周瞅瞅,见没有人,立即弯下腰捡起吃了。她生了一场大病,住进医院。她的两个女儿到医院轮流伺候,傻儿子和父亲窝在家里。几天后,她出院回到家,傻儿子见到她愣头愣脑。他父亲喃喃地说道,孩子,这是你妈啊。他尖锐的地叫着,直往母亲怀里拱。老太太将他搂进怀里,泪如雨下。
岁月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夫妻俩年老体衰,渐渐力不从心。于是,他们就想死后的事情。他们想,如果哪个最后死,死之前就给傻儿子灌农药,同归于尽。他们卖掉小院,准备分家产。老大和老三在城里做着小本生意,日子凑凑和和地过。老二在河南当兵,退伍后娶了当地的媳妇,在那里落户。老二得了胃癌,五年前就已病逝。二儿媳妇将消息封锁,不向山西发丧。夫妻俩始终不知老二已经不在人世了。后来,二儿媳妇接到电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脚下好像生了风,携儿子风尘仆仆赶来。二儿媳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肿的像桃子,我那人已是癌症晚期,扔下我们娘俩,这日子可怎么过?你不为我想,也要为孙子想,孙子总是你家的人吧。老人给两万,她不干,非要五万。老人无奈,只好给了五万。二儿媳妇一刻也不呆,拽上儿子,像风一样离去。
老两口一前一后,撒手人寰,硬是狠不下心给傻儿子灌农药。他们死之前,依然是两个女儿轮流伺侯,儿子和儿媳能来看看就不错了。然而,老人还是将家产留给了身边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牢骚满腹,伺候你们的人是我俩。他们什么都没管!你们太不公平了!老太太枯枝般的手伸进裤袋里慢腾腾地摸着,摸出几千块钱,分给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坐在椅子上呕气,脸吊得长长的,眼睛都绿了。老人将照顾傻弟弟的重任托付给两个儿子。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两个儿子连父母都不愿伺侯,又怎么会去照顾傻弟弟?
老两口的葬礼办得比婚礼还要奢侈。那天,小屋门前人声鼎沸,鞭炮声劈里啪啦响个不停。门口一字排开,摆满了宴席。客人们大快朵颐,吵吵嚷嚷,就像煮开了锅。我钻进人群找来找去,始终找不到二儿媳妇的身影。她仿佛人间蒸发,音讯全无。两个儿子说,葬礼办得隆重就是对父母孝顺。薄养厚葬是孝顺吗?我迷茫了。
老大把傻弟弟送到乡下,雇人照顾。过了很久,听人说,傻子瘦得不成人样。又过了很久,听人说,傻子死了。而小屋早已被老大出租,成了他的又一棵摇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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